谢猜意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她埋着头缓缓而行,路灯橘黄色的光芒铺满了整条道路,为这冬夜增添了些许暖意。道旁的游魂野鬼纷纷避让,生怕冲撞了她。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黑伞。 这柄伞是她父亲谢正永专门在鬼市给她定做的,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外头的伞面是全黑,但里头的伞面上画有辟邪、诛鬼两道金符,是她爷爷亲自动的笔。 伞刚完工送到家里来的时候,她弟弟谢怀思问这把伞叫什么名字,谢正永说叫“赤链伞”。谢怀思看着伞柄中抽出来的白铜长链,一脸的不解:“明明藏的是白链,为什么却叫赤链伞?” 谢正永还没回答,谢猜意便淡淡地说道,“染了血,不就是赤链么。” 谢正永笑了,谢怀思则大叫一声:“哇靠老姐你真恐怖!” 罗道静曾经见到过里面的符箓,顿时觉得这把伞很酷,想向她借来耍耍,但她随身携带,也明说了绝不外借,于是对方又整天缠着她问是从哪里买的,她被缠得有些烦,直接一句话打了回去:“你买不起。” 罗道静家境不错,而且还一直以为谢猜意不如自己,没想到竟得了这么一句话,自尊心备受打击,此后就跟她有些不大对付,常在背地里跟别人讲她瞧不起人,打肿脸充胖子,情商低之类的。 但谢猜意自问无愧,她说的是大实话。这柄赤链伞的价格能在国内的一线城市买下一套房,可是她的心肝宝贝。 这时,夜风中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树梢的叶子窸窣微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猜意感觉到了一瞬间的异样,猛地抬起头来,那股异样感却消失了。 ——看来只是乌鸦叫罢了。 翌日上午,宿舍里四人都没有出门。谢猜意打坐完毕恢复精力后,从床上爬下来洗漱,刷着牙才想起自己第二天有门课要交小论文,于是伏案赶作业。 吕岚一声大叫,打破了安静的氛围:“我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两个字一出,就代表着又有爆炸性新闻可以听了,并且分贝越高,内容就越劲爆。 罗道静赶紧探出头:“怎么了怎么了?” 她清了清嗓子,看着手机屏幕,“我们学校有个教授,小孩被绑架了。” “别卖关子,是谁?”顾明烟放下手里的小说。 “张耀辉。”吕岚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据说绑匪要求赎金,两百万。” “哇塞,他拿得出来吗?”罗道静着实吃了一惊。 “不是我说,”顾明烟托着下巴,皱着眉,“他之前不就出车祸断了一条腿吗?现在又出了这事儿……也太惨了吧。” “就是因为断了腿住院,才没去接小孩放学啊。”吕岚说,摇头晃脑地咬文嚼字,“这就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顾明烟语气里带着点同情,“也不知道他倒了什么血霉。” 罗道静撇了撇嘴,话题一转,“听说张耀辉挺缺德的,我都不敢选他的课。” “我也是听人这么说,所以不敢选。”顾明烟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猜意,你不是选了他的课吗?感觉如何?” “啊,是。”谢猜意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便抬起了头,淡淡地说,“没怎么听。” 其余三人顿时笑了起来。 谢猜意默默回想着她们方才的对话,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祸不单行?倒血霉? 真是这么简单就能解释得通的事情么。 周末,午后,阳光微温。 吕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骑着单车,跟往常一样去孤儿院当义工,陪小孩玩儿。她脚下蹬着蹬着,突然发现前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形瘦削,白衬衣,黑色长裙,手里握着一把长柄黑伞。 正是谢猜意。 她手里竟然握着一束花,百合加雏菊,配色清新可人。 这着实令人意外。 虽说美人配花向来是十分常见的一件事情,但落在吕岚眼里,她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第一反应是谢猜意收到了别人送的花,可转念一想,哪个男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这座冰山的主意? 那么,是谢猜意要送花给别人?她顿时更好奇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有哪个人值得她的谢大佬费这个心思。 吕岚脑中百转千回,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心里仿佛有猫爪子在挠个不停,恨不得立刻上前问个清楚,于是脚下愈发用力,狂踩踏板赶上了她:“大佬!” 谢猜意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嗯?” “有人送花给你呀?”她挤眉弄眼地问。 “不是。”谢猜意轻轻摇头,“我去看望病人。” “哦,是这样啊。”吕岚明白了,本想进一步询问赠花对象是谁,又想起谢猜意向来不喜欢别人打探她的行踪和隐私,于是及时收住,转口道,“那,我去春暖孤儿院啦,再见。”说完,挥了挥手。 “好。”谢猜意应了一声。 如果吕岚知道谢猜意要去看望的病人是谁,可能连眼珠子都会瞪出来。 凰城第一附属医院,六楼看护病房。 谢猜意将花束放在床头,淡淡地问:“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铺着蓝白条纹被单的病床上,张耀辉被撞断的左腿还打着石膏板。这些天来灾祸频出,他心力交瘁,臃肿的身躯缩了不少水。 他看上去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才回话,敷衍着说,“还行。” 谢猜意定定地观察着他蜡黄的脸。 印堂那里,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盘桓着黑气。 但这样,反而有些不正常。 枕头底下,忽然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张耀辉连忙抽出手机接电话,急切地开口,“喂?是……哎呀你别废话,找到我儿子了吗?没有?!国家的纳税人出钱就是养了你们这样的饭桶!” 说完,他忿忿地挂了电话。 看来他的儿子还在绑匪手里,谢猜意暗道,可用这样的语气跟公安局那边的人说话,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过了会儿,张耀辉抬眼扫了一下她,“你叫什么名字?”顿了顿,语气生硬,“你来看我,有心了,我期末会给你打高分的。” “不用,老师。”她来不是为了这个。 谢猜意一双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直视他的双眼,乌沉沉的,叫人看不透,赵耀辉莫名有了些困意。她倾身过去,伸手在他耳畔打了个响指。 很快,张耀辉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重力坠在自己的眼睛上,拉着他的眼皮往下沉。 谢猜意开口,仍旧是不咸不淡的声音,说着看似关切的话语,“老师困了么,那您休息,我先告辞。” 说完,便想起吕岚跟她说过,张耀辉的奇葩处之一,就是特别不喜欢学生叫他老师,一定要叫“教授”,虽然他只是个副教授而已。倘若在路上撞见他,跟他打招呼喊的是“老师好”,他不会理人的。 但此刻他半梦半醒,没有心情计较这些,缓缓地滑着身子躺了下去,含糊不清地应道,“嗯……好。” 谢猜意走向房门,脚步很轻,却不是要离开。 她关上门,锁好,转身,病床上的张耀辉已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她抬手,将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走过去,弯腰,抬手掰开了他的下眼皮。 血肉泛着红丝,一切正常。 谢猜意有些不解,侧头脑袋想了想,又掰开他的上眼皮。 里头的经络血管,乌黑一片。 她愣了愣,来不及细想,耳尖微动,听到背后有细微的风声响动。 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哪来的风,这病房里显然来了别的客人。 她直起腰,飞快转身,映入眼帘的却是胡西彦那妖孽的脸。 “你来干什么?”她问。 胡西彦朝着病床抬了抬尖尖的下颔,“看望同事。” 谢猜意无语,这两人分属不同的学院,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研究领域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看望的这是哪门子的同事。 她嘴上没有理会他,手却往赤链伞的方向伸了过去。 胡西彦轻笑,抬起手扼住了她那只手腕。 她的腕部极细瘦,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可以牢牢圈在他的掌心里。圈着还不够,他的小指头还不安分地轻轻摩挲底下的肌肤,带着某种隐忍的热望。 谢猜意挣了两下,挣不开,便瞪他:“松手。” “不松。”他勾起嘴角,“松开了你要打我的。” “我现在照样能打你。”说完,她便照着他的膝盖一脚踹了过去。 胡西彦笑意更甚,连眼角眉梢泛起了微微的桃花色,看得谢猜意有一刹那的晃神,她不知道,胡西彦心里想的是居然还有投怀送抱这等妙事,他就好好等着借她的冲力把她拥入怀里。 不成想踹人膝盖只是谢猜意的假动作,她半路一个矮身,手指探入裙摆,再抽出,掌心已经多了一把通体墨黑的短刃。 待到扑到了胡西彦胸膛上的时候,短刃的寒光便抵住了他脖颈上的动脉。 “这把刀杀不了我。”他面不改色,眉眼弯弯,一只手在她后腰来回轻抚。 “你可以试试。”谢猜意气得咬牙,这股抑制不住的怒气让她眼睛里的坚冰一点点碎裂,冷光慑人。 胡西彦见了她这副模样,不急不惧,反而像是被极大地取悦了一般,正要开口说话,不经意垂下眼,见到那把短刃,脸色却是乍然一变。 刀身明明没有沾血,刀刃却泛着暗红的血光。 她尚未真正下手,他自然还没有受伤。 这血……是她身上的。 “刀从哪里拔.出来的?”他问,眸色沉了下来。 谢猜意不答,手中短刃狠狠往前逼了一分,隐隐有划破他表层皮肤的迹象,狐妖的鲜血便细细地从那一线中渗了出来。 “放开我。”她说。 胡西彦松开了手。 他手指拂过自己脖颈上的伤,皮肉愈合,苍白中泛着浅红的指尖上却沾了一滴血,如同清晨的露珠在叶尖滚动。 他伸出舌尖,盯着谢猜意,轻轻舔去那滴艳色的血液。 谢猜意顿时感觉后背爬上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半晌,胡西彦问,“倘若我说,我绝不会伤你,你信么?” “不信。”她回答得不假思索。 “你要信。”他说。 阳光从窗帘缝里斜进一线,恰好切割在两人中间。 微尘漂浮,空气寂静,只余下呼吸声。 谢猜意沉默,望着他一双魅人的凤眼。那里面载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浮浮沉沉,仿佛黑洞一般要将她吸进去。 她不由得有半秒钟的愣神。 然而,讲出这话的男人,下一秒就将她整个人压在了窗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