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民众蜂拥而至来到这座早已废弃百年的宫殿门口，和他们所爱戴的特尼王子一道，看着一行一百零二人的队伍进入这座不祥的宫殿。分明是闷热的夏日，但是不知为何，停留在废宫外的百姓们都从心底里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清早的雨在停了一会儿之后雨丝很快又细细密密地飘了起来。众人的目光皆在废宫的门口。就连在老国王重病之后、一向国事繁忙的特尼王子也没有急着离开。

最后一个骑士与她的同伴一道进入废宫在身影消失在关闭的宫门前，向宫外的众人留下一道坚毅的目光。

废宫内。

“好在这是雨季雨水或多或少能减少火云雀的气势。”希尔顿手里拿着一张写满细小字迹的羊皮卷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这张羊皮卷来自于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探险队。在得到纳缇伍兹国王室的命令之后，他们攻入了废宫，企图除掉为恶一方、致使得纳缇伍兹国内民心惶惶的火云雀。然而这行人失败了当时一百五十人几乎葬身于火云雀的喷吐出的烈火中，只有一个骑士逃了出来。但是那一次尝试已经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了。

那个死里逃生的骑士将将一张用血记录的羊皮卷从废宫中取出。而在那张羊皮卷历经波折终于到了国王手中之时死里逃生的骑士却主动回到了废宫里，与其同伴一同赴死。

“你们看……”一个骑士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向了远方。

无数神态庄严的古代骑士，骑着高大的马匹在华美的宫殿中穿行，马蹄踩在了繁复精美的地砖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突然一个身穿金袍的圣殿骑士从他的马上回过头来皱起了刚毅的眉头与他凝视。金袍骑士胯下，一匹通身洁白的骏马抬起了马蹄，转了个方向，向他奔来

披着红色披风的正式骑士喃喃道：“大人……”

“咣”，希尔顿转过身来，直接将手中的盾牌往那个神情恍惚的骑士头上砸去。

莱芙从刚才那位骑士所指的方向转过头来，她自然没有看到那个骑士所看到的东西，眼前的不过是一派断井残垣罢了，因而此刻心里有些疑惑。接着便听得希尔顿将盾牌往那个慢慢偏离队伍的骑士头上砸去，“哐哐”几声，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自己人而心软，然后几个骑士用了死劲将他们胡言乱语、奋力挣扎的同伴拖回了队伍之中。

莱芙有几分印象，这骑士在舞会时和兰斯顶过几句嘴。从他当时说的几句话来看，他似乎也有着为了自己守护的公主的而与火云雀一搏的想法。和骑士团中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对于荣耀极为看重。

“早就叫你们长一点记性，不要总是莽莽撞撞的。”希顿一边拿盾牌砸，一边教训那道，“进来之前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胡思乱想！荣耀、美人、财富、权势，一切的一切，只要动了念头，就容易受到诱惑。你们难道忘记了火云雀的异能了吗？”

希尔顿终于将那个骑士砸清醒之后，便大步走向了兰斯。

后者正俯身对着一个方柱，英俊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彬彬有礼地说：“这位美丽的小姐，您怎么会迷失在此处呢？您家住何方，可否给予我知晓的荣幸。或许并不需要我明说，您也知道我并非只想要送您回家。今后在我每一次远行之前，都会向着您家的方向行礼，就像是得到了您的祝福一般……”

说着，兰斯微微屈膝，双手捧着“贵族小姐”那双似乎过于粗大的双手，亲吻了下去。却啃到了一口带着熟悉的汗臭味道的毛。

“美丽的小姐，您怎么会……”兰斯愕然地抬起头来，迎接他的却不是那金发碧眼的贵族小姐含羞带怯的娇笑，原本美丽无比的姑娘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可怕，“为何您的毛发延伸到了光洁的脸颊上，为何您的鼻头硕大、皮肤粗糙，而且还长了一个喉结……”

“因为我是你的团长！”希尔顿将自己的手从兰斯手中抽了出来，接着用力地在衣袍上擦拭，低咒道，“兰斯你这好色的笨蛋！”

年轻骑士的蓝色眼睛中满是深情，声音低哑而有磁性：“一定是丑陋的邪巫嫉妒您的美貌，才将用黑巫术将您陷害。请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姓为何，家住何方，我定将为你报仇，肝脑涂地也不在乎……呀，做什么，好痛！”

“你这小子实在是……太恶心了……”希尔顿手提起兰斯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被烤焦的柱子上撞去，他实在是被兰斯的话语和语气搞得不舒服极了，此刻又是气又是好笑，“你给我清醒一点！”

“小姐您为何如此粗暴？难道那邪巫不仅对您的容貌施法，还对您美丽温柔的心灵施加了诅咒吗？”兰斯被希尔顿砸得倒到了地上，却依旧拉住了“美丽的小姐的裙摆”，苦苦哀求。

在被忍无可忍的希尔顿照脸踩了几脚后，兰斯才终于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见众人都用意味不名的眼神看着他，只好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在拧眉的时候不期然地碰到额头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问，“我，我刚刚做了什么吗？”

他一抬头，赫然发现刚才那位美丽的小姐所站的位置，居然是一具靠在在柱子上、烤焦了的骷髅。兰斯在“嘶”了一声之后，便后退着撞到了希尔顿身上：“怎么回事，我刚才明明……”

希尔顿恨铁不成钢地又举起盾牌在兰斯头上砸了几下：“镇定心神，小心火云雀的幻境！”团长的话自然不仅仅是对着兰斯，而且也是对众人说的。

此情此景，若是放在往日，整个骑士团都该乐成一锅粥了，但是此刻却没有人敢笑。

刚刚这一段插曲过去，众人心中皆有了警惕之心。此刻皆睁大了眼睛看向周围。

他们实则才刚从宫门口进来不久。硕大的宫门关闭之后，在这个分明只与外面一门之隔的地方，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此刻天空中彻底晴朗、没有一丝云朵，刺耳的阳光照射下来，很快就烤干了众人刚刚被雨丝打湿的衣袍。

众人听闻宫殿中似乎还有着昔日宫廷里繁华的人声，甚至远远近近的还有明显不属于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这些声音除了来自于被烈火焚烧殆尽的王室成员和使女侍人，还有无数曾经踏入过此地想要诛杀火云雀却不幸殒命的探险者。

虽然希尔顿让众人不要多想，但是人的思想怎么能够控制得住。越是强制着自己不想胡思乱想，脑中思绪便越是混乱。

莱芙躺在地上一根柱子，看着看着，耳边突然传来了极轻微的气泡声。棕发的骑士吸着鼻子转过身去，只见小瀑布般的冰可乐正冒着白色的水汽。在不远处，则是一个有补丁、珍珠、椰果、冰激凌块起伏的奶茶泉。她拼命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但是却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吸着鼻子闻那逼真的香味。

似乎觉得她受到的诱惑还不够似的，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突然长出了一只裹着面包糠的、炸至金黄的肥美炸鸡。那只炸鸡却不像可乐瀑布和奶茶泉一般安分在原地，而是正用两只失去了鸡爪的脚，一步一步地冲着莱芙走来，张开两只大短短的金灿灿肥腻腻的翅膀，似乎要来拥抱她。

这番热情奔跑的姿态几乎能让人产生奇妙的罪恶感的：若是拒绝它的话，就实在太残忍了。

棕发骑士又咽了一口唾沫，就在她俯身将那只热情的炸鸡捡起来的时候，却被女使官拉住了。莱芙猛地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仰头看向脸色平静的女使官。

女使官有些关切地问：“骑士小姐，您看到什么了？”

莱芙被这一打岔，如梦方醒，自言自语道：“对啊，烤熟的鸡怎么会走路呢？”

女使官愣了一会，接着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棕发骑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刚一不小心把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兰斯渴望美人，另一个骑士渴望荣誉，比起他们来。她的愿望真是穷酸得过分。

“我还以为能够诱惑到意志坚定的骑士小姐的，定是不一般的东西。没有想到，骑士小姐如此单纯。这么容易就被满足了吗？”见棕发骑士已经红了脸，女使官轻声地在她耳边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声音怎么听怎么促狭。

莱芙稍稍地缓过劲来。就在她觉察出不对劲的时候，那只烤鸡就已经凭空地消失了，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一个滚到她面前的骷髅头。

棕发骑士又转头去看那道如同瀑布一般的可乐流，努力地去观察可乐触地的部分，发现那里可乐突然没头没尾地断了。她去看奶茶泉，同样注意到了有破绽的细节：在奶茶与地面触碰的地方，是脏兮兮的，但是奶茶却没有被污染。于是莱芙有几分惋惜地看到可乐瀑布与奶茶泉和都消失了，变成了普通的石块与泥土。

莱芙看了看周围，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恍恍惚惚的，似乎都进入幻觉中了。就连最为老成持重的希尔顿，也不知因为看到了什么，脸上挂满了泪痕，表情又像笑又像哭。

这多么像是一个在睁着眼睛着情况下做的一个梦。几乎在每一个让人着迷的梦中，都有无数多的破绽，这些破绽只要明眼人一看便能知道是假的。但是梦里人要么是不愿意注意那些破绽，要么是不想从美梦中清醒过来。只有在清醒后回味之时，才会发现梦中景象里，有那么多不值得推敲的东西。

“破绽，”莱芙出声提醒道，“既然是幻觉就一定有破绽。只要发现了破绽，就能将幻觉消除。不管这个幻觉有多么美，都是假的。”

似乎是因为棕发骑士的话起了作用，众人在艰难地辨识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停止了脚步。

只见地上铺满了一层骷髅。年头或早或晚。最早的乃是在一开始的那一场大火之中，没有被大火完全烧成骨灰的人，残留下的尸骨都成了棕黑色的。另一些比较新鲜、完整的骷髅则来自于探险者。有的骷髅甚至还保留着衣服盔甲，混合着废弃宫殿中那些生长得格外妖冶的野花野草们，烘托出几分格外不祥的气氛。

在场众人即便不是身经百战，至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更何况，这样的场面在进了废宫之前就预料到了。但是此刻他们心中却觉得格外诡异，但都说不出这种诡异感的由来。

莱芙微微仰起头，看向从一进废宫开始脸上的神情便无比平静的女使官。哪怕是在刚才的情况下，周围人都受到了影响，女使官依旧是如此平静。

女使官问：“骑士小姐为何这么看着我？”

“……我在想，为何您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棕发骑士说，“既然这些幻觉都是由于渴望而生的，您难道没有渴望吗？”

“渴望嘛，自然是有的。但是我想要的东西很少。或许是因为我生来便拥有很多东西吧，无论是名是利还是美色，既然我本来就有，那么自然没有可以让渴望滋生的土壤。我唯独渴望的东西，是那些不能用钱买到的，无法靠武力夺取的，甚至很努力都未必能拿到的。”女使官笑宴宴地说。

“不能用钱买到的，无法靠武力夺取的，甚至连很努力都未必能拿到的。会有这种东西吗？”莱芙想了一遍，发现她目前所追求的东西确实无非是可以用钱卖到的，可以用武力夺取的，只要是努力都能获得的这三种。至于那些美味的食物与饮料，只不过是因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显得对她尤其珍贵吧。

至于女使官的说法，她努力一下大约也能够理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总是追求一些虚的东西，也许女使官想要的是世界和平。

女使官接着说：“不过所幸，我所渴望的东西，也都已经被我掌控住了……”

女使官选取的字眼让莱芙有些在意。在德亚大陆通行的语言里，“掌握”这个词组的本意是把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棕发骑士低头看着自己被握在女使官掌中的手，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于是将手抽回了。

女使官颇有几分遗憾地收回了自己的空空的手，笑着说：“……所以啊，我怀疑真的会有让陷入幻境中的东西。”

“未必吧。”莱芙看着女使官自信的样子，或许是出于刚刚面子小小地受损了的缘故，想要反对一下，“娜提雅维达大人，在我家乡有这么一种说法，往往一开始说大话的人，到了最后都会处境狼狈，颜面尽失。”

“哦，既然这么说的话，我倒很是期待着，这火云雀能给我一场幻梦了。据说到了内层，便能够触及到更深层的渴望，或许这火云雀真的能造出一场让人不愿意醒来的幻梦也说不定。”女使官笑着说，“这样的梦一定是美极了吧。”

女使官突然俯下身去，将一颗骷髅头从它那穿着生锈的黑铁盔甲的尸身上扒了下来，颈骨破碎在这个安静的废宫中产生了一丝让人心里发颤的清脆声响。将骷髅头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之后，女使官突然说：“这具尸体的主人，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还是在笑着的……”说着便举着骷髅头，指着嘴巴的位置说，“你们看他笑得多开心？”

此刻女使官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男子衣袍，为了方便行动，长长的亚麻色头发已经扎成了发髻，放了兜帽里。此刻那张因为过于白皙甚至显得有些病弱的脸上微微地带着一丝笑意，似乎手里拿着的不是一个骷髅，而是一副珠宝一样。

然而众人也无暇理会这惊人的违合感了。

“一般而言，骷髅头都是紧紧地抿着嘴唇哦不，该说是牙齿或许更适当一些。”女使官说。

莱芙奇怪地望了女使官一眼。

“笑容只会牵动神经和肌肉，在成了骷髅之后，对于骨头的形状没有影响。”白衣的女使官说着，拿细白的手指拭去了那骷髅头上长出来一下块苔藓，手指最终停留在牙齿的部位，“除非是张开嘴，开怀大笑，笑得停都停不下来……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若是恐惧地开口惊呼，不会是这个形状。”

兰斯胆子大，也从地上捡起了一个骷髅头。发现那个骷髅头嘴巴的位置也是大大地咧开着，就像是停留在大笑的瞬间一样。

众人在惊了片刻之后，也都开始观察着地上的骷髅头，他们终于知道了来到了为何这些骷髅给了他们一种格外诡异的感觉：论年纪无论死亡的时间，骷髅头们无不都是在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