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午衡掏出备用的绳索,很利索地先把谢迁安牢牢绑到了皮筏子上,然后是自己。至于赤温,他提前就被绑好了。屯伦等人也手忙脚乱起来,纷纷把手里抓着的羊皮袋往身上绑,同时在石壁上寻找更稳靠的位置。 石壁上的空间有限,屯伦、室狄、兀尔矢三人的位置比较好,既靠近洄水湾的深处,还比较好攀附。其他王庭卫士就差很多,有的靠里却没有办法抓牢石壁,有的虽然抓牢了,可位置靠外。因为洄水湾内空间有限,适合攀附的地方更少,还有几个王庭卫士无处可攀,只好与重伤员一起漂浮在水面上,依靠绳索与石壁上的人相连,他们所处的位置更加危险。 就在一片无比紧张的气氛之中,洪流终于到了。屯伦揪住那根宝贵的树根,虽然没有学过伏地听音的本事,却依然感觉到了石壁上传来的震动。显然,石壁之外,洪流已经在拍击山体,并且把拍击的力度传递了进来。石缝的积水看似平静,表面却起了一层规则而细密的鱼鳞纹。 在这个时候,语言交流已经完全失效。洪流其形未见声先至,用一种无法形容、压制一切的天地之音,彻底掩盖了人类那渺小的发声器官。 屯伦把旁边的室狄揪了过来,朝他手上的绳索微微努嘴。室狄明白了,四王子是在告诉自己,呆会如果势头不对,就把手中的绳索松开。可绳索的那头,就绑在富敏等人的身上。他们漂浮在水面上,一旦被放开,肯定会被洪流卷走。 室狄还没来得及多想,铺天盖地的浪涛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格外分明的爆鸣,震得大家的耳朵嗡嗡作响。没有人看到声音的来源,可大家都明白了:洪水终于进来了,这就是滔天洪水拍打石缝口形成的空响! 几乎同时,一股巨浪裹挟着水雾,直直地拍打在石缝拐弯处,瞬间充斥了整个石缝。即使有洄水湾的削弱,这浪涛依然是如此猛烈,屯伦就觉得,自己好比一只可怜的蚊子,被一巴掌拍到了墙壁上,幸好胸前绑着一个羊皮袋,否则连五脏六腑都要被拍出来。原本漂浮在水面上的富敏等人,更是被浪头高高抛起,有的人砸到了石壁上,有的则被埋入水中。 室狄还在犹豫要不要服从屯伦的暗示,真到巨浪拍过来时,却根本没有他自己做主的余地。随着巨浪的拍打,室狄就觉得手中的绳索一紧,传来了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大力量,瞬间就脱手而去了。 皮筏子上面,谢迁安、司午衡、赤温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皮筏子被巨浪推起来,迎头撞到了石壁上,就这一下,皮筏子差点没散架。好在皮筏子下面拴着绳索,绳索又拴在数百斤重的石头上。巨浪虽然把皮筏子连带下面吊着的石头一起推动,但石头也在发挥作用,减小冲击力度的同时,也把皮筏子相对固定住,使其没有被巨浪席卷而去。 巨浪过后,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又有几股浪头接踵而至,不停地把石缝里这些可怜虫往水里砸。 谢迁安、司午衡还好,谢迁安精通水性,司午衡的水性一般,但也知道如何闭气,两人没怎么呛水。不过他俩的羊皮却是白裹了,被波浪这么折腾几下,衣服里面早灌满了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不过好在水不是特别凉,人还能勉强扛得住。 前几天反常的寒流,是由狼神从遥远的极寒之地驱赶过来的,因此极度寒冷,今天的雨水,则是由守护仙人从温暖的东南大洋上驱赶过来的,相对比较温暖。山里的积雪被流水带走后,后面水流的温度就一直在逐渐升高。到现在,石缝中的积水虽然还有些凉,但已经能够承受了,否则大家也熬不到这个时候。 相比谢迁安、司午衡,屯伦等人就惨了,都被灌了满口鼻的脏水,有的直接呛到了肺里面,差点没被呛死。赤温也不知是被洪流拍醒的、还是被水呛醒的,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比虾米还不如,在皮筏子上面一抖一抖的。要不是被绳索牢牢绑住,他自己都能把自己咳到水里去。 几股大浪过后,石缝中的水位又上涨了好大一截。等水势稍一平稳,屯伦攀着石壁从水里爬出来,勉强睁眼打量一下四周,心中暗自叫了一声侥幸,不过立马又是心中一沉。 石壁之上,还攀着六个人,兀尔矢、腾里格、朗格尔也在其中,室狄却不见了。至于漂在水面的富敏等人,自然早就不见了踪影。这洪水太厉害了,本来连带伤员一起,不算赤温的话,屯伦一行还有二十二人,可浪头这么一拍,直接就变成了六个人。相反,赤温这个厌物,虽然被洪水呛得还在咳嗽,却依然在皮筏子上面呆着。 定了定神,屯伦开口问道:“兀尔矢,见到室狄没?” 屯伦与富敏、室狄这两个贴身护卫的关系都不错,但对室狄尤为倚重。说白了,富敏就是个跑腿的,室狄却是全方位的助手。他要割舍富敏容易,要割舍室狄却难。 兀尔矢也怔了半天,才恢复点思维能力:“刚才浪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屯伦有点难受,正努力调整情绪的时候,附近的水面一阵晃动,又有两个人接连浮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室狄。屯伦等人是控制着身形顺着石壁攀出水面的,这俩又不同,却是靠着胸前羊皮袋的浮力带出来的。出水之后,两个人都只顾着张开嘴大口喘气,显然是憋得很难受了。 等他们休整了一阵,屯伦才问道:“你们怎么在水下呆了这么长时间?” 室狄指了指旁边那个依然有些懵懂的王庭卫士:“图蒙被卡住了,刚好我在旁边,就帮着去拽他,不想他却把我揪住了!” 屯伦有点不高兴地扫了图蒙一眼:“你怎么被卡住了?室狄帮你,你为何还揪着他?” 图蒙满脸茫然:“我被浪头一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屯伦还待说什么,兀尔矢在旁边解释:“人一呛水,就是有些晕头转向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室狄也插话:“当时图蒙的腿卡到一条缝隙中了,我好不容易才帮他弄出来的。图蒙,你看看你自己的腿,有没有受伤?” 图蒙这才反应过来:“呀,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左腿好象是不太对劲!” 屯伦对图蒙还是有点说不出口的不满意:“你还是萨婆拉呢,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 萨婆拉是典型的狼族名词,在南方语言中,很难找到对应的词语。硬解释的话,大体有兼有巫医和军医的意思。萨婆拉治疗伤病有很多神神道道的手段,确实不能理解为南方的医师。按照狼族军队的编制,每个百人队配置一名萨婆拉,图蒙就是这个百人队的萨婆拉。室狄费劲救他,也与他的这个身份有关。世事无常,谁知道后面会不会需要图蒙救命呢? 这一波致命的山洪冲击过后,石缝里面再次恢复了相对的平静,没有再爆发这样的巨浪。谢迁安、司午衡缓过劲来后,从皮囊中掏出干粮塞在嘴里嚼,甚至还给赤温喂了几口。屯伦等人却没这么幸运,他们都攀附在石壁上,上面的流水如同瀑布,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要想从皮囊中掏出干粮送到嘴里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勉强吃了几口,但都是和着脏水吞下去的。 这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持续的时间还特别长。大概没到午时,电闪雷鸣就开始了,然后马上就是瓢泼大雨。到正常的黄昏时节,云不再那么厚重,天却已经基本黑尽,石缝之中,只能勉强看到丈余远近。雨虽然小了些,却还在不停地下着。而从石壁上淌下来的水却越来越大,浇得攀附在石壁上的屯伦等人根本睁不开眼。 石缝之中,积水一再上涨,黑暗之中不好观察,也不知到底有多深,但肯定早比人高了许多。屯伦等人攀附着石壁,继续随着水位上涨提高位置。在这个过程中,时不时有大些的浪头冲到石缝中来,不过都没有造成致命威胁。 趁着迷离的夜色,在水声的掩护下,屯伦悄悄与室狄凑到了一起:“室狄,咱们得把那个筏子抢过来!” 室狄真是屯伦的心腹,瞬间就想明白了:“嗯,现在动手正好……” 在石壁上坚持这么久,即使大部分体重都被浮力中和了,屯伦等人依然极其疲惫。 与会水的人相比,不会水的人,在水中做任何事都特别浪费体力。如果换成谢迁安攀附在石壁上,他肯定要轻松许多。一来他心里有底,即使不小心落入水中,再游回来抓住就是,并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手上不会用太大力气。二来他的身体会很自然地顺着水流摆动,从而减小手上的压力。三来就纯粹是心理作用了,不怕水心情才能放松,心情放松肌肉才能放松,人才不会太累。 屯伦等人刚好相反,自从水势超过人头,他们就死死地揪在石壁上,生怕掉到水里去。而从那股巨浪中死里逃生,对他们的体力、心理造成了双重消耗。身体再强悍的人,经过这样的折腾,肯定已经精疲力竭了。屯伦就是如此,他的手早就麻木了,左手的指甲还掀起来一片,他都没觉得疼,事后好久才发现,也不知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屯伦顾不上操心,他担心的另有其事。马上天就要黑尽,即使再没有大的浪头下来,从头顶不断加大的石壁流水就能推测到,洪水退去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在漆黑的夜晚,面临不可知的水势,要继续在石壁上吊一个通宵,屯伦一点信心没有。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把目光盯到了那个皮筏子上。这个随着水波不断晃动的皮筏子,在眼下的境况中,就是唯一的生机! 屯伦与室狄这对主仆确实是心有灵犀,不用过多的语言交流,两人就取得了默契。 室狄先表演:“四王子,不知三王子怎样了?” 屯伦就用南方话问谢迁安和司午衡:“两位,我三哥怎样?” 谢迁安点头:“没事,放心,死不了,我们也舍不得让他死!” 室狄的南方话水平也还可以:“四王子,要不我过去看看?” 屯伦还没说话,司午衡不干了,倒转刀把在赤温头上杵了一下:“放个屁出来给他们听听,证明你没死!” 赤温虽然听不懂司午衡的话,但前面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也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这么一下,马上用狼族语言叫骂起来:“屯伦,你别没事找事,害老子吃苦头!” 这厮的身体素质确实可以,在谢迁安、司午衡手中遭了那么多罪,全身上下也被淋得透湿,体力却依然充沛。叫骂起来,声音无比洪亮。 谢迁安笑道:“四王子,放心了吧?你的这位三哥,中气如此充沛,肯定没事!” 屯伦、室狄的本意,是找借口接近皮筏。可谢迁安、司午衡的警惕性很高,这个盘算显然落空了。无奈之下,屯伦依靠身体的遮挡给室狄做了个手势,自己则没话找话地与谢迁安扯了几句。 趁着谢迁安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室狄沿着石壁,慢慢地朝皮筏子那边挪移过去。可司午衡非常警觉,很快发现了他的动向:“谢大哥,注意室狄!” 这时室狄离皮筏子大概还有一丈远,一听被司午衡发现,他手脚并用全身发力,尽量往石壁高处蹿了蹿,然后转身一个虎跳,就朝皮筏子扑去,在空中还顺势把弯刀抽了出来。不过这距离还是有点远,室狄“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离皮筏子尚有两、三尺远。就在这时,屯伦也同时发难,一边抽出弯刀扑入水中,一边向其他王庭卫士大声下令:“各位安达,一起去把三王子解救出来!” 如果是在正常的环境中,屯伦、室狄还有几分可能取得成功,可在积水之中,他们的动作受到了极大的延迟。别看他俩这么一跳之后,离皮筏子简直是触手可及,可一入水,身体就不听从使唤,虽然拼命扑腾手脚,却没有前进多少。 这个时候,谢迁安、司午衡早就把武器摸了出来。谢迁安握住弯刀,死死地压在赤温的脖子上,司午衡握着弯刀,紧盯着比较靠前的室狄,暂时却没有动手。因为这个时候,在屯伦、室狄的带动下,兀尔矢、腾里格、朗格尔、图蒙等人也跳到了水中。尽管占据了地利,谢迁安、司午衡并没有把握能够对付得了这么多人,只能寄希望于逼退他们。 在眼下的环境中,短弩远比弯刀好用。如果短弩能用,司午衡可以轻松给这些浸泡在水中的王庭卫士逐一点名射杀,哪至于这么被动?可惜的是,短弩的弦是牛筋熬制的,被雨水一泡,已经废掉了,必须进行更换。王庭卫士的猎狼弓也是如此,即使猎狼弓还能用,他们并没有皮筏子当立足点,再牛逼的色格德鲁哈,也不可能泡在水中拉弓射箭。 “屯伦,你想害死我吗?”对于屯伦的举动,最着急的就是脖子上压着弯刀的赤温,谢迁安都没想好如何与屯伦谈判,他就大叫了起来,“你这哪里是要救我,肯定是想抢夺这个羊皮筏子!” 这时谢迁安也反应过来,开始戳穿屯伦的谎言:“四王子,不久前你还在授意我们,随时可以结果三王子的性命,怎么现在又想把三王子救回去?” 赤温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不用谢迁安多说,兀尔矢等人也明白了。刚才屯伦忽然下令解救赤温,他们来不及思索,本能地跟了上来。可进攻受阻之后,个别脑子活的,难免就在心中琢磨,四王子为什么挑这么个并不理想的时机解救三王子? 屯伦心中暗暗叫苦,嘴里却还要狡辩:“三哥,你别跟着这个南蛮污蔑我!自从你被他们制住,我就一直想解救你来着,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现在的时机虽然不是很好,可我们已经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体力越来越差,再过一夜,即使有再好的机会,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屯伦解释的时候,赤温一直在破口大骂。对于屯伦的真实目的,赤温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可说过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因此就骂得更加理直气壮、气势如虹了:“屯伦,我操*你的南蛮婊*子娘,你这个野种,少在这里颠倒黑白!要不是你故意陷害我,我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你需要这个羊皮筏子保命,就又出来装好人!”赤温一边骂,一边也在争取支持,“兀尔矢,屯伦这般行径,你还要跟着他叛乱吗?” 兀尔矢一手举着弯刀,一手搂着身下的羊皮袋子,扭头看看屯伦、又扭头看看赤温。凭本能,兀尔矢知道,赤温说的没错,可向来和蔼的四王子居然会如此阴险,他心中又有点接受不了,因此表现得相当疑惑。 “百夫长,咱们怎么办?”另外几个王庭卫士也做不出决断,纷纷围到了兀尔矢边上。这事也是怪,刚才他们着急去围攻谢迁安、司午衡,怎么扑腾也游不动,现在放松下来,却很轻松地游到了兀尔矢跟前。 狼族的服从意识很强,但前提是指挥关系明确。此行外出,吉木塔指定赤温负责、屯伦协助,赤温受到狼神厌弃自乱阵脚的时候,屯伦取代他没有问题。可如果屯伦确实陷害了赤温,并且以解救赤温为借口来夺取羊皮筏子的话,他的指挥权也就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至于赤温,此行他的表现太差,王庭卫士也不愿意再听从他的命令。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兀尔矢,想让他拿个主意。 奈何在这样复杂的关系面前,兀尔矢自己的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你们怎么想?” 这五人的想法却各不相同。腾里格等三人选择相信屯伦,他们凭的不是客观分析,而是觉得屯伦能够在狼群面前保持冷静,有狼族巴图鲁的风范。按照狼族的主流意识,巴图鲁乃是世间最为勇武正直的人,自然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来。图蒙和朗格尔的头脑复杂些,觉得屯伦的行为不合逻辑,所以不愿意再支持他。 兀尔矢还是有点脑子,他的想法与后者接近,也不肯再跟着屯伦起舞。换成其他将领,在这个时刻,肯定要把兵力统一到自己的指挥之下,兀尔矢却没有那么强硬的性格,居然主动放弃了指挥权:“唉,这种局面,我也不好勉强你们都听从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觉得两位王子的说法不好判断,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兀尔矢这么一说,朗格尔和图蒙就与他聚到了一起,腾里格等三人犹豫一下,却都聚到了屯伦身边。这样一来,才变成了前面提到的局面,王庭卫士内部发生分化,三方在洄水湾中形成了新的对峙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