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无月。 惟有篝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更显凄清冷寂。 素衣轻纱的绝色美人面无表情地撒下化尸粉,把面前两具尸体化成了两滩依稀不可辨的血水。 正如当日化掉山神庙里的三个淫贼一样。 待得晨光熹微,暖日初升,连这两滩血水也会渐渐消失不见,便仿佛从未曾存在过一般,再无任何痕迹可追循。 那绝色美人仿佛很疲惫。 她似是再也压制不住伤势,持续不断地低声咳嗽着,脸色一会儿病态地嫣红,一会儿又惨白得吓人,但却还是强自支撑着慢慢地走回了马车中,似是窸窸窣窣地换下了什么。 再从马车中出来时,她已是全然变换了形容——苍白俊秀的面容洗尽铅华,一袭修身的黑色长袍气质冷寂,漆黑长发虽然依旧披落如瀑,却已明显透出了干净利落的少年气息。 少年慢慢地在马车轮前半蹲下,微微咳嗽着,摸索着似想去抚那丑丫头的头发,哑着声音开口:“陌陌……” 而那失了魂的丑丫头全程目睹了他酷刑杀人,毁尸灭迹的一切,此刻仿佛被他指尖的滚烫温度所灼痛了一般,恐惧地惊叫了一声,蜷缩着身体不住后退,迅速逃离了他的手,直仿佛受了巨大惊吓的小兽,全身都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少年的手当即僵在了原处。 半晌之后,他才默然无言地缓缓地收回了手,脸色亦不知何时褪去了那病态的嫣红,变得苍白得吓人。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喘息着缓缓地道:“子夜他……并没有杀你爹爹和姐姐……这是他很早便答应过的事,绝对不会反悔。” 说完了这句话,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面色灰败地扶着马车轮缓缓坐在了地上,疲惫地闭上了没有焦距的眼睛,再无任何言语。 而这一坐,便是昏昏沉沉一夜。 待得少年醒来时,已是次日巳时。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些费力地撑起了身子,却发觉额头上传来一片清凉,抬手去摸,竟是歪歪扭扭搭了一块浸了凉水的布巾。 他忍不住微微怔神。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集市特有的喧闹声,他默然听了一会儿,掀开了身上的棉被,循着那隐隐约约传来的喧闹声,慢慢走了过去。 中间撞上了什么东西。 而他神色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伸手沿着那东西的轮廓慢慢描摹了一部分,便意识到了是一张圆桌。绕开了那张圆桌,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了那隐约的喧闹声前。 他抬起手慢慢摸索移动,认出了那是一扇雕花木窗,而那些嘈杂喧闹,都是从这扇窗外传来。 他默然良久,终是伸手慢慢拉开了那厚实的窗户,集市的喧嚣登时扑面而来:小贩吆喝着各种吃食与玩意儿的叫卖声,买主挑剔货物的砍价声,大姑娘小媳妇的笑闹声,各种牲口混杂的叫声…… 窗外淡金色的光线倾泻了他一身,带着日光微冷的依稀暖意,他忍不住伸出冰凉的指尖,眉目间寂寞如雪,似是想要感受这三千红尘的温度。 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便是在此时推门而入。 她拎着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碗瘦肉粥站在门口,望见窗边光芒下披发凝立,眉目如雪的少年,竟是有些失神。 而少年听到门响,当即便转过身来,侧着脸,有些沙哑又有些期待地低低唤了一声:“陌陌?” 雪陌闻言,回过神来,咬着下唇“嗯”了一声,默然无言地迈步进门,摘掉了黑色的斗篷,把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和瘦肉粥放在了圆桌上,然后慢慢走过去,如往日一般扶住了他的手臂。她神色平静,却仍能看出双眼红肿,带着浓重的鼻音缓缓开口:“吃早饭了……” 少年感到她如往常一般扶住了自己,抬起手,似想抚摸她的头发,犹豫了一会儿,却终是又悄然放弃,只轻声问道:“你去哪了?” “你昨夜又昏迷了整整一夜,我怕在深山野林里照顾不好你,便让赵叔赶车到了这个秦岭山下的小镇,找了个客栈投宿。还是赵叔把你背到床上的。”雪陌一双眼睛仍红肿,慢慢讲述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钱袋,放到了他掌心里,依旧是鼻音浓重地道:“我从你身上拿了钱袋,去买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瘦肉粥,包子花了八文,瘦肉粥花了四文,一共花了十二文。” 她竟似是一夜之间已彻底懂事长大。 而这漫长的一夜,她究竟是如何独自熬过丧失至亲的巨痛,还独力承担起照顾昏迷不醒的他的重担,却根本不得而知。 少年闻言沉默良久,终仿佛是忍不住,低声开口:“陌陌,其实子夜……” “我知道。”雪陌却打断了他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知道子夜没有杀我爹爹。” 少年一怔。 她却是神色平静地抬眸,望定了少年道:“因为你就是子夜。” 少年的神色微微一震,抿了抿嘴角,却终是无言。 纵然他早已叮嘱过她无数次不要从马车中出来,但从他扮做女形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她定是会发现的。 更何况,他还当着她的面酷刑杀人,毁尸灭迹。 他本便是罪孽深重满手血污的恶鬼,注定要在十八层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不过遇到了她,他便痴心妄想给自己披一张能在日光下游走的人皮,在十丈寥落红尘中做一次好人模样。 将错就错,故意欺瞒,不过是抱着一丝她绝不会相信的侥幸而已。 只是如今,魂飞魄散将即,却硬生生揭破了这一张人皮,在她面前露出了青面獠牙的厉鬼本相,他终是没能想到会是这般难以面对的情状。 “你第一天便告诉我了,我却不信……”雪陌垂下眼眸,半晌,却是自嘲般笑了笑,轻声道:“我是不是特别傻。” 少年沉默了良久,却是声音沙哑地冷冷开口道:“既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那你为何还不走?否则难保我不会改变主意,杀你灭口。” 而雪陌闻言,却只定定地望着他道:“我知道你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少年面无表情地道:“但是杀你还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如果我不认识你这么久,阿夜,也许我现在真的会被你吓走。”雪陌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地望着他,依旧是叫的他“阿夜”,一字一句地道:“有本事你便来杀,我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你……”他胸中气息一滞,当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他才苍白着脸,微微喘息着道:“让开。”便欲出门离去。 而他气血翻涌之下,似乎连平衡也受到了影响,脚下无意间被圆桌腿一绊,登时便要摔倒。 雪陌一语不发,却及时扑过去扶住了他。 少年被她扶持着,又是忍不住好一阵咳嗽,刚刚和缓一点,便又毫不留情地挣开了她,披头散发地扶着墙冷笑:“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我这副样子?” “是。”雪陌毫不迟疑地回答,红肿着双眼望定了他,却又是不知不觉间红了眼圈。 少年虽是气极,闻言也不禁愣了一下。 而他静默了片刻,竟是苍白着脸冷笑了一声,口中直道:“好……好……”而话音未落,他手中便有匕首的寒光一闪,竟是持刀没有半分犹豫地便往自己脸上划去! 雪陌神色一震,登时扑上去劈手便夺。 堪堪在匕首划上脸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握住了刀刃,淋漓的鲜血顿时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而她却神色不变,定定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少年道:“没想到你不讲道理的时候,却是比我还要任性胡来。” 少年怔怔然握着匕首,直到滴血之声伴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才仿佛蓦然回过神来,匕首亦“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疯了一般胡乱沿着她的手臂摸索,满脸的慌乱担忧:“陌陌……你伤到哪里了?!伤到哪里了?!” 从她认识他的那一日起,她便从未见过他似今日这般慌乱失态过。 而若不是他重伤之下出手迟缓,自己是绝对阻止不了那柄匕首划上脸的。 雪陌任他摸索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默然望了他半晌,终是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眼泪亦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你个傻瓜……我喜欢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