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那日与阿克敦的遇见只是一个插曲,坐轿车回来后,繁重的生活还得继续。可就在第三日一大早,曾吉里摆弄君良穿衣时听见铭训在大堂中大声的嬉闹,生怕这孩子打搅到旁人,三下五除二为君良穿上衣服,奔到堂里捉铭训。 没想到迎面竟碰见了一张黝黑粗犷的面孔,铭训拉着他的辫子,两人一齐在堂中躲猫猫。 “阿克敦,你怎么来了?”曾吉里吃了一惊,惊讶中略略带有几分欢喜。 “曾吉里,好消息!”阿克敦咧嘴一笑:“你的白花找着了,就在京郊的上驷院!怎样,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啊,白花…”听了这个消息,她开心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白花是一匹纯白色的蒙古马,它的妈妈就是从前盛京瓜尔佳府中驯养的家马。小曾吉里从小就十分好奇母马怎样生小马,有一日听家奴说起那只怀了孕的白母马就要生了,便央着嬷嬷带她去马厩看看。嬷嬷好劝歹劝,见小姐铁了心要看,只能将她带到了马厩里。 可遗憾的是她还是没能看见马的分娩,因为她到达时小马宝宝已经出生了,是只小母马。只有那么小的一点点,蜷缩在焦黄的干草上,在母马的舔舐下不断地蠕动着身躯。这一幕将小曾吉里看呆了,她扒住围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许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那小马晃了晃脑袋,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打量着她。她不知该怎样形容被注视的那一瞬间,如果非要说一说,她会说那很干净、很干净。 那一瞬她就爱上了它,每日都要到马厩给小家伙打招呼,并给它起名为“白花”。待白花长大一点,她就求着管家将它送给她。从前她的所有物品都得与其他人共享,这是她第一次将东西据为己有。白花越长越高大,也愈发的健壮,饮一顿鸡蛋清拌水,带上栽绒樱桃红的马鞍,跑上百里也不带喘一声,她就是骑着它来到了京城。 从鳌府逃出后,她倒不担心阿玛,唯一担心的只有她的白花,她不晓得若自己不在它会受到哪般苦楚。 “曾吉里,曾吉里!”见她愣神,阿克敦摇了摇她的肩膀:“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鳌府被抄后,府里的赖马被贱卖,好马都被上驷院挑走了。不信,我现在带你过去看看。” “好!”想到马上能见白花,曾吉里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可是转眼又眼光一黯。 “阿克敦,我的先生现在病着,饭还没吃,你等等我,我将他安顿好再随你去。” 阿克敦点头,脸上没有丝毫不快。 “外面是何人?”曾吉里进屋后,君良放下手中的书问她。 “是我一个同乡,今日打这路过就顺道来看看我。”曾吉里含含糊糊。 “你等会要出去吗?” “嗯。他为我带了点蒜茄子,我去他那拿。” 君良点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不知为何,他那流转如玉、曾让曾吉里深陷而不能自拔的目光现在竟变得如此不能忍受。她将他手中的书一把抢下:“看!整天就知道看这些吃不饱饭的东西,又不是不能动。自己干点能干的事吧,我还能一辈子伺候你来着?” 上驷院,马棚延绵了一大片。阿克敦带着她一棚一棚地找,找了半亩地才看见白花。 那白马一见到主人,立刻精神焕发,硕大的脑袋在主人身上蹭了又蹭。 曾吉里带着它在京郊的旷野上溜了好几个草丘,回到马厩处,只听阿克敦道:“我同这里管事的相熟,这匹马,花几个钱就买了。你可以把它骑回去。” 听到这个消息,曾吉里起初喜出望外,抚着马毛,可慢慢头垂了下来:“不成的,阿克敦,我现在住的那里没有马厩养马。”话虽这样说,可即使有位置,也未必有那个精力、有那些钱。 阿克敦虽憨直,可他并不傻,看见曾吉里一身的旧衣裳,对她的情况就已经猜到了几分,遂没再强求,只道:“那往后我经常带你来看看它——对了,这里的马倌说白花自打来后总是精神不好,就让我来问问你它是不是关外的马。”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曾吉里甚至都没发现白花的异样,经他这样一说,她仔细观察了一遍,果然发现白花有些有气无力。 “他又说什么?” “我对他说,我知道这匹马是从盛京来的!然后他就对我说,怪不得呢,关外的马来京城总会有些水土不服,寿命也跟着短了些。” 原来竟是她害了白花。曾吉里搂住它修长的脖子眺望北方,秋风不经意地一呼了口气,牧草就被染成了金黄色,风吹过,草们接连着低下头去,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令她想起了当年黑土地上的滚滚麦浪。 曾吉里将头埋进了雪白的马鬃里,不多时,竟传来了声声呜咽。 “阿克敦,你不晓得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君良他病在床上,啥事都得我来。钱……快要用光了,药吃不起,饭也快吃不上了!阿克敦,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造孽呀。”看见故人故马,盛京旧日的生活,点点滴滴都浮上了心头,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嚎啕了出来,直哭的声堵气噎。 阿克敦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我带你和白花回去吧。” 他郑重地说道。 “你这几日怎有些魂不守舍?”皇帝问阿溪。彼时她正将一个刑部折子上本写着“杖三十”的盗窃犯念成了秋后问斩。 实是那次吵架后曹寅已有两个月没了音讯。可她不能同皇帝这样说,因为他早就嘱咐她不能再见曹寅。 “中秋节要到了,有些思念家人。” “怕不是又和曹寅吵起来了。”皇帝道:“朕说的话你就是不听,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其实是自寻烦恼。” 门吱呀一响,殷月请安上前,带来了皇帝的宵夜,他晚间不爱进克食,因此托盘中只有一盏八仙藕粉。八仙藕粉是一种用白花藕粉、白茯苓、白扁豆、莲肉、川贝母、山药、白蜜、人乳冲成的药膳,甜甜糯糯,有些像水晶冻子。 卫玉襟走后她的活计就有一部分摊给了殷月。阿溪同殷月的误会早已说开,可终究还是有了隔阂,再不向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了。 皇帝看了看阿溪,对殷月道:“这个给她也来一碗。你嘱咐一下厨房,川贝母性寒,叫他们别放这味料。” 殷月退下,皇帝抿了一口藕粉:“靖南王和平南王都降了,眼下朝中没什么大事,明年开了春,朕打算去一次江南,扬州金陵,到处都走走。你去不去?” “回皇上,奴才这几日身体惫懒,时时刻刻都想倒头就睡,若去江南,舟车劳顿,只怕……吃不消。” 这是一方面,其实还有另一方面,皇帝此次江南之行途经扬州,而扬州人多半认得她,在何娇之流的渲染下,她已成了自己卖完反而倒打一耙的污秽之人。她不敢猜测,若扬州人看见自己出现在皇帝的身旁,会把皇帝想象成什么样子。 人言可畏,最终还是人言可畏啊。 “嗯。” 皇帝点点头,阿溪的意思也是自己的意思。 “我见你这几日总是困倦,特地在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问过了。他说你日日坚持服药,一直未曾间断,此番是药起了效,将体内寒气渐渐排出,这是吉兆,过几日还会恶心呕吐,也属正常。你且忍忍,渡过这一段,说不准就要好了。” 想不到自己的病有朝一日还有治好的希望,若自己活的长久些,不仅能为皇帝多分担忧愁,还能和曹寅长相厮守。啊,说不定还能再度怀孕,她做梦都想当上娘。 喜极而泣,她离开座位朝皇帝跪下:“奴才叩谢皇上。” “起来。你日日为我操劳,我也没对你言一句谢,怎么你倒先说起来了。这个消息我本想晚些、等你大抵好了再同你说,可现在既然说到了,你也不要太忘形,自个该注意还是得多注意着。” 这番话他没用“朕”,说的情真意切,阿溪听的鼻尖一紧,有些酸溜溜的。 皇帝突然皱起了眉:“什么人?” 话音刚落,殿中的门就“嘎吱”一声开了,殷月端着一盏八仙藕粉上前屈膝行礼:“是奴才。” 阿溪惊出一声冷汗,她何时到了殿门口,又在那里站了多久?竟一点没发觉。 没来由的,她生怕自己和皇帝的谈话给旁人听到。也不晓得为何会有这种担忧。 殷月将藕粉端给她,再度躬了躬身就退下了。 后几天阿溪又去贞度门寻了几回曹寅,可曹寅像刻意躲她,每次都堪堪与他擦肩而过,有一次她在他房中枯等了两个时辰,却仍旧没等到。 从那次两人吵架后,他就吃了秤砣铁了心,再没来找过她。 寅时窗外传来隐隐约约几声破晓的鸡鸣,将君良吵醒了,刚刚做了个梦,此时脑袋尚且迷糊,还以为自己仍在扬州。听那鸡叫声叫的闹人,伸手将窗前布帘子拉开,想叫兰衡将鸡赶去别处。 一阵冷风吹过,窗外白茫茫一片皆是琼装素裹,不知何时下雪了。冷风灌进窗户,浸的头脑立时清醒了过来,床上另一侧的曾吉里转身将被子裹了裹,搂紧怀中的铭训,嘴中嘟嘟囔囔:“哪来的这股贼风,要人命了!” 怕她着凉,君良赶紧将窗子关紧,可接下来却愣住在了当地——手指手掌皆是弯曲自如,这手竟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