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三百
日头爬上房顶,雪水化尽。
安平王府的正厅中,丁老头的屁股像被扎了钉子,坐立不安。他已经在王府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靳王却迟迟没有过来。
“初九啊,快去催催你家王爷,就说本官有重要的事!”
初九伸手拍了拍打着哈欠的嘴,淡定道,“我家王爷昨夜一宿未眠,我怎么好去打扰他睡觉呢。”
丁奎重重地叹了一声,起身来回踱步,好像要将地板踏出几个石坑来,“不行,我自己去敲门!”
他前脚刚刚往门外走,靳王就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
丁奎眼神一亮,连忙上前迎他,“王爷,您可来了!我都急死了。”
靳王瞧了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初九得了眼色,连忙招呼正厅的下人们撤出,只留了两人在正厅内。
“丁大人这两天够闲的,昨日不是才刚刚来王府吗。”
“闲什么闲什么,下官这胡子都快捋没了!”丁奎老气横秋地原地跺脚,脸上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蜜虫。
薛敬愣了一下,故作不知地惊讶道,“发生什么事了?”
丁奎借着靳王这问话,赶忙将昨日和今日发生在坊间的案子一口气说了,当说到“缉捕令”的事,他实在是有些难以自持
“王爷,昨夜要不是卓总兵前来我府上,耽搁了发布缉捕令的时间,今天这祸事就不会出。”丁奎重重地坐下来,长吁短叹地说。
此时,初九走进来,为两人续了茶,靳王端起茶杯,用杯盖轻撇茶水,这才说,“这么说,丁大人昨天是因为卓总兵,才慢了一步发缉捕令?”
丁奎点了点头,“昨晚人证物证皆在,衙门口又堵了不少围观等待结果的民众,我当时惊堂木就要落了,准备全城缉捕那杀死胡立天的凶手,可是师爷偏偏这个时候通报,说卓缙文到了,让我即刻去后堂见他。卓总兵一般不会深夜来府衙,我以为是什么急事,便去了后堂。结果,他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他让我暂缓发放缉捕令。”
“暂缓发放?”靳王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
“王爷有所不知,新兵老兵昨晚将总兵府堵了民间谣言四起,新老兵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两方各执一词,说法五花八门,仿佛人人都是目击者,人人都能当堂作证。”
“哦?那他们各自都是怎么说的?”靳王好奇地问。
丁奎道,“新兵们认为那日食坊中,先动手的是胡立天,且朱唐是过失杀人,罪不至死,胡立深这是挑衅杀人。老兵们认为官府无用,包庇新兵,不治其罪。”丁奎长叹一声,无奈道,“王爷,微臣真是后悔,当初真应该多考虑一下,再同意签卓缙文送来的那张募兵令。虽然您提醒过微臣,让微臣不要过多干预,可是……签了就是签了,这麻烦我也逃不掉,如今微臣真是进退两难呐。”
靳王看着丁奎扼腕长叹,险些掉下苦楚的眼泪来。他不禁想起二爷方才说的话,虽然丁奎此时更像是要与卓缙文之流划清界限的态度,但自己也不得不多长几个心眼。
“丁大人,看来胡家大哥惨死的案子倒成了新老兵不睦的了。”
“可不是嘛,”丁奎长叹道,“实在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大人,新老兵出现不睦也好,要求一个说法也罢,寻求官家的态度也罢,既然要募兵,那么势必会出现这样的问题。”靳王缓缓落下茶杯,掸了掸袖子,“自古以来,老将卸甲归田,新兵入籍顶替,都是常事有自愿者,也有非自愿者前者因伤疾、因年龄、因资历等因素而自愿离军,后者因条例、因部署、因政令等因素而被迫离开。这两者不管是哪一种,只要交了这把刀,他就不再是军中之人了。”靳王看了丁奎一眼,意有所指地说,“我相信他们当中,八成以上是为忠义信仰而战,却难免也有极少数是出于私心,比如名望,比如抚恤,再比如生计所迫……”
靳王站起身,走到丁奎身边,提醒道,“大人,就算他们投军的理由千种万种,这样的私心也都情有可原。因为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如果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押在刀锋之上,愿意将生死交付于战场,那么不管他是迫于生计,还是为抱负信仰,旁人都无权置喙。”
丁奎一愣,“王爷,您的意思是……”
靳王看着丁奎,沉声道,“我的意思是,新老兵围堵总兵府的事一定要和胡家大哥惨死的案子分开来看,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丁奎蓦地看向靳王。
“如果将两件事混为一谈,”靳王继续道,“那么你势必会因为新老兵围堵总兵府一事而产生顾虑,这断案的手段和判决结果就会大打折扣打个比方,我们假设你昨夜就下发了全城缉捕令,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杀人的新兵抓回并绳之以法,胡家一案确实得以妥善解决,但是你就会想,这样做所产生的影响可能更加难以预料,没准今日总督府前围堵闹事的五十个人,明日就会变成两百、三百……事件再要发酵,说不定会造成城防兵布瘫痪,甚至集体罢任。这样一来,幽州城防就变成了一盏纸糊的油灯,敌人随便点个火,便是城毁人亡。”
丁奎那紧紧锁住的眉间密布愁云惨雾,“王爷,您说的是啊……昨夜,我没有尽快响应,也是因为卓总兵说出了这层顾虑。人言可畏,无论胡家的案子怎么定,新老兵分歧的事件依然存在,我担心此刻判决会给那些不明真相又传谣造谣的人可乘之机。”
靳王点了点头,认同道,“造谣生事者,蜚短流长。而往往那些喊得最大声的人,都是道听途说,真正明事理的人,却是沉默者多数。本王明白你的顾虑。”
丁奎听到靳王这话,一颗心终于像是有了着落,他站起身,躬身长揖,“多谢王爷理解。幽州城防是重中之重,一切可能撼动城防兵布的危机,我都要去考虑,然而思虑过甚,却没想到,只是耽搁了一夜的时间,那胡立深就等不及判决结果,而动手杀了人……造成了更加难以弥补的结果……”
靳王想了想,又问,“本王想问,大人本来是如何打算的?”
丁奎道,“我本想今早发布秘密缉捕令,不做声张,将这个案子大事化小,给胡家一个说法就好。”
靳王又问,“如今被遣退的老兵有多少?”
丁奎:“不到三百。”
靳王:“那募来的新兵呢?”
丁奎:“算上替换的和增补的,五百多人。”
靳王思索了片刻,轻声道,“也就是说,统共加到一起,不到一千人。”
丁奎道,“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