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上元
幽州八敏河畔。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八敏河这条长长的水带,在幽州城中蜿蜒曲折,河两岸皆是吊楼,楼上悬挂各色花灯,春风抚柳,花火依旧。
八敏浮桥上尽是行人,喧闹的人声此起彼伏,两岸经营的店铺、琴楼、舞馆时不时传来清歌妙曲,漂在河面的河灯,如天地倒转的星河绾带。
那名叫“不夜天”的水阁楼顶,只一间雅间。
这座水阁坐落在八敏桥边较为宽阔的河段,是整条河边唯一一座三层吊楼,水阁雅间三面开窗,可凭高远望。
薛敬在楼下交代了老板要点的菜式,便快步走上水阁,来到了顶楼的雅间中。
“今夜是上元灯节,要不是提前订了地方,可就只能在河边赏灯了。”
薛敬极目远眺,从水阁的高处,一眼能看见远处幽州的城墙,城墙上皆是火把,似乎要将这座四方城围铸成一盏方灯。
二爷靠在窗前,神色如常,“撇下他们独自出来,也不好。”
“只你觉得不好,他们乐得自在。”薛敬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为他倒了半杯酒,“今夜准你喝这半杯。”
他将那半杯酒递给二爷,然后执着杯子轻轻往他的杯上碰了一下,低声说,“敬新岁。”
“新岁……”
薛敬满饮杯中酒,将杯子落在案上,不禁感慨道,“时间过得太快了,此番咱们从南向北,又从北往南,其实也不过就是从年尾走到了年头。”
二爷撑着头,靠在窗棂上,他淡青色的发带迎风飞起,飘忽的灯影在他的眸中倏忽闪动。
这时,菜肴端了上来,荤素搭配,清新淡雅,薛敬为他的碟子里夹了剃了骨的鱼肉,“这幽州城里,大到关内战事,小到市井轶闻,都混迹在这座水阁里。你想听的、闻所未闻的,这里都有。”
二爷坐直身,将那半杯酒一口饮尽,夹着碗中的鱼肉放进嘴里,这才道,“那今日殿下想让我听什么?”
薛敬冲他笑了笑,“听曲儿。”
此时,从这里凭栏远眺,正好能看见对岸有一条灯红酒绿的巷子,此时从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悦耳的琴声,那调子婉转悠扬,清新动人,虽然岸边人声嘈杂,却也挡不住那丝竹之声破月而来,钻入耳中。
“那条就是幽州有名的花巷,叫乌鱼巷,这歌声就是从那欢月楼里传出来的,他们每年这日都会在巷口的吊楼月台上摆琴唱曲,曲声可传至三里地外。”薛敬叹了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今年这曲调差了些。”薛敬故意道,“去年那首陇头歌辞唱得更有韵味,我听人说,当时水楼下围了上百人,只为了一睹那唱曲姑娘的芳容。”
二爷又想去拿酒壶,却忽然被薛敬伸手按住,“……”
薛敬从二爷的手下拿过酒壶,随手放在了他伸出手也碰不到的地方,这才转头问道,“二爷,引梅香离开幽州的那晚,你在不在欢月楼?”
“我在。”似乎未想有任何隐瞒,二爷诚实地答道。
薛敬未料他如此直白,一时间竟然失语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二爷笑着问他。
薛敬将鱼腹中的刺一根根挑去,然后放在二爷的碗中,轻声道,“你们从幽州回到寨子里乘的那辆马车,是我修的,我在马车上看见了你落下的那件白色的狐裘披风,上面沾了欢月楼的花香。”
“呵……”二爷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后,倏而正色道,“但我……没有动他。”
薛敬看着他,低声解释道,“二爷,我问的是引梅香离开的那晚,而非任半山暴毙的那晚,你我现只是闲聊。”
“……”二爷看向他的神色微微一顿。
薛敬不疾不徐地笑了笑,将筷子递给他,“吃啊,这鱼可是这家水阁的极品,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将方才紧张起来的气氛倏地化解了,二爷低下头,慢慢将那洁白的鱼肉放进口中,细细的品了品,肉质细腻,后味返甜,确实不愧为水阁的极品佳肴。
“这家的炖盅也很好,滋补身体最……”
“任半山和云州烈家帅府有牵连。”二爷见薛敬神色一滞,话锋未转,“那夜我来乌鱼巷子,也是因为打听此事。九年过去了,任半山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户部侍郎,还成了押运抚恤的随行官。那一晚,是他在幽州的最后一晚,却没想到,有人当着我的面,先我一步。”
薛敬看着他的神色,发现他除了唇色略显苍白以外,并无其它异常,便轻轻舒了一口气,意有所指地道,“二爷,我绝不打听你不愿说的事,但是有一件,我可以帮你。”
二爷忽而看向他。
薛敬从怀中掏出一枚黄色的玉佩,“龙鳞佩,是父皇御赐给各个藩王通关入京的信物,拿着这个东西,你的人在北边办事,会容易许多。”
二爷微微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敬笑着看他,用眼神示意他看向窗外,“你看这座四方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此时上元灯节的烟火忽而升空,在夜色中绽放出无数朵春花,然而昙花一现,那破灭的烟火之下是轰然而逝的炮火,只不过用那些盛放的烟火掩盖了。
“这些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藏污纳垢,不比城外战场上的厮杀平和多少。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在暗处用一些手段。”薛敬走回二爷身边,在他腿边蹲下来,仰着头看他,“比如这间水阁的老板和伙计,比如八敏浮桥旁的某几个商贩,比如那位给你们每日请脉的胡仙医,还有城防、府衙、市井……在这座城里,我用了一些办法,将手伸得长了些。”
薛敬叹了口气,将那枚玉佩放在二爷手心,“还有这枚玉佩。我将它送给你,你想查什么,自己去查。我的身份太敏感,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因此有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我没办法,但你可以。”
二爷神色一凛,握着玉佩的手忽然一紧,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薛敬。
薛敬叹了口气,低声道,“一进这座城,我就不得不披上那层皮,揭都揭不下来……我、我怕你看到。”
他皱着眉,似乎极其难以忍耐,二爷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门声一动,靳王猛地站起身。
只听那掌柜在门外故意高声阻止,“哎呀,大人,这雅间已经被另一位贵客订下了,劳驾您移步二楼吧。”
“我倒要看看是谁跟我抢水阁雅间!”
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靳王神色一凛。
“谁?”
“是郭业槐。”靳王站起身,低头对二爷说,“我出去应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