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火光徐徐的映亮了洞内的景象,何语城徒手掰断了一些树枝,拢成一捧丢进火堆里,均匀的火舌舔舐着这些没有生命的枝叶,发出脆耳的“噼啵”声。
来此之前,神志不清的江予辰就已经不顾他的阻拦而重创了他,这一路风雪交困,剑伤狰狞,将何语城本就苍白的俊容涂抹的更加通透,尤其是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划伤,因着疫雪的浸染而泛着乌黑的血色。
因着人魔混血的特殊体质,何语城对这能轻易夺去普通人性命的疫毒并无太大反应,只是这些毒素会延缓他伤口的愈合,受一些皮肉的痛苦。
在乾坤囊里翻找出一些绷带,将流着血的手臂包扎好,何语城借着杳杳的火光转过身来,目视着江予辰衣衫不整的睡颜。
虽然他们两个在无极观师出同门,但是何语城与江予辰都是那种淡漠疏离的性格,对外人有着极强的戒备心理,哪怕最后二人达成了共识,又共同覆灭了风评无量的无极观,江予辰与何语城之间都留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堑,表面上同仇敌忾,暗地里却背道而驰。
他始终不懂江予辰的困苦与无奈,就像对方不懂自己的执着与狼狈。
此时的江予辰,在何语城的眼里又变成了那个心思缜密的凡人,他不清楚这短短的半日光景,江师兄到底经历了什么,那眼尾与颈后的刺青仿佛一道无形的禁制,箍束住了他的神力。
他内息紊乱,神志不安,就连沉眠都蹙着那双好看的雾眉,春絮般纤密的眼睫,似乎承载不住太多的心事而微微颤抖,某个光影流淌过去,浅薄的晶莹明灭不定。
许是洞内的湿冷让他感觉到冷,何语城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在发抖。
于是没有多想,甚至何语城都忘记了他的江师兄最是厌恶旁人的触碰,他就这般没有坏心思的蹲落在他的跟前,将那些胡乱系在一起的衣衫,一一解开,又逐一罗叠着穿戴起来。
江予辰在四世的空濛里反复轮回,一会儿是靖无月站在树上摘杏,随风纷扬的杏花撒了他满怀。
一会儿又是雨夜撑伞,两个人伫立在残风寂寥的石桥上,看着碧竹如洗,桃花如练。
但更多的时候,是湛屿与靖无月的当空对峙,正道之剑与邪道戾兵无情的撕裂了半数苍穹,雄伟的玉山大殿傲视在冰冷的天际,白宁则携着灭世的法身立在云端,淡笑不语,独作壁上观。
而他自己却被重重禁制箍束在了地面上,旷野的寒风刮的他睁不开眼睛,但只消扬起头,就能看到叱姹风云的三大人杰,斗的昏天暗地,苍生不复。
江予辰很想冲破禁锢着身体的锁链,去阻止这场毁天灭地的私斗,可无论他如何向苍天嘶吼,如何自虐的奋力挣扎,哪怕是手腕与脚裸都磨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也挣脱不开这些冰冷的桎梏。
到处都是压抑的铅灰色,不管是云层还是土地,皆失去了它们原有的色泽。
江予辰伫立在这仿若刑场一般的天地间,头顶是剑影的婆娑,脚下是亡魂的哭嚎,原野上绰约的大片梵莲倏忽间就变为了殷红的血色,无数凝结的泪珠流动在娇嫩的花瓣上,那是无辜的苍生悲坳至极的不甘。
就在他无能为力,踉跄扑跪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蓦地攥紧了他的衣襟,若有似无的寒凉猛地窜进了畏寒的胸口。
那人的手似乎有些迟钝,很不利索的样子,窸窸窣窣的触感始终萦绕在前胸,迟迟没有散去。
何语城这辈子就没为旁人系穿过衣裳,尤其是这种既累赘又繁琐的款式,怎么穿戴都不平整,有几次还分不清绑带与绑带之间连接的又是哪一件衣裳。
就在他猛低着头,蹙眉伏在江予辰的身前不得要领的时候,这个在睡梦之中都放不下戒备的男人,赫然之间便睁开了赤红的凤眸,但眼底朦胧的水汽又完美遮覆住了他惊骇的神色,似乎他尚未清醒,这仅是无意识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江予辰极度危险的质问着眼前的何语城,全身每一寸骨骼与肌肉都进入到了战斗的状态,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要了这亵渎者的脑袋。
何语城将最后一片衣襟堆叠在江予辰的胸前,尽量放松的说道:“为江师兄整理衣袍。”
他的话说的很是平淡,透着君子端方的坦然。
可落在江予辰的耳中却没有起到多少宽心的作用,只见他没有片刻迟疑,很是憎恶的挥退了何语城的帮助,用饿狼护食般的眼神紧盯着他,随手将对方尚未做完的事麻利做好。
何语城知道这样擅作主张的去帮一个人穿衣,是很唐突的,但情势有别,特殊时期特殊对待。
于是他老老实实的坐回到火堆的跟前,兀自的扯过几条干枝,一截一截的整齐掰断。
“我没有渎神的意思,只是刚刚你在害冷,我不得不这样唐突。”
许是白宁设下的咒印暂时失去了效用,江予辰被禁锢住的神力在体内缓缓恢复着,晕淡的清气华光徐徐的凝聚在体表,竟盖过了火焰所发出的辉光。
江予辰头痛欲裂,四世的记忆争先恐后的钻进脑海里,堵塞的根根血脉几欲爆裂。
他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的闭紧了双眼,难掩的痛色浮在举世无双的俊颜上,折磨的他异常凄艳,越发狼狈。
何语城兀自的烧着火,满腹的心事不敢言说,直到捡来的干枝都填了火舌,手中再也没有了可以宽心的物件,他才忐忑不安的僵坐着,望着那团烈火久久失神。
江予辰这一生的悲苦,虽然不是自己造成的,但逼他入绝境的手,就有一双是自己的。
如果他不曾知晓母亲尚在人间的真相,他还不会这般愧疚,可昧着良心的苟且,得来的却是镜花水月,阴谋诡计。
他无法承受来自亲眷的欺骗,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这么些年的备受煎熬,换来的竟是因果业障,有失有得。
他所对不起的,终将无处偿还。
缓缓的舒了一口气,何语城背对着江予辰,迟缓的说道:“江师兄!对不起!”
江予辰在翻搅的痛苦里不能自持,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倾听何语城突然的道歉,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就这么沉默着。
但何语城却还是要说。
“我这一生说了许多的谎话,为了弑父,为了复活我的母亲,为了报复所有对不起我们母子的人,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刺激到了沉默的江予辰,只见这个背靠着岩壁的男人赫然洞开了赤红的凤眸,恶狠狠的视线盯在何语城不再宽阔的脊背上,浓沉的眼底仿佛藏着数把架在弓矢上的利箭。
“是什么?”他说。
何语城没有颜面去面对江予辰,他依旧坐的佝偻弯曲,满腹心事沉重到压迫了脊梁。
“当年我能入无极观,并非全是陈祁朝的怂恿作保,而是因为一个叫做宋翊的男人。”
何语城垂头望着那团猩红的木炭,将那段勾沉的往事娓娓道来。
最初在坊间流浪的何语城,其实差一点就死在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那时他刚在玄阳的憎恶之下离开了三清山,整日跟着一帮野狗恶犬,虎口争食。
幼小的孩子经常食不果腹,居住的环境又差的出奇,偶尔染了病也是听天由命,久而久之,再是逆天的体质也被何语城摧毁的惨不忍睹。
开始发热的时候,何语城尚能走动,为了能活下去,他扒窃了一位书生的钱袋子,就在蹒跚而退的时候不幸被一群半大的乞丐瞧见了,于是非但没有花到一枚铜板,还无端被拳打脚踢的教训了一顿。
一群洋洋得意的乞丐兴姗而归,独留重伤的何语城蜷缩在巷子里,口鼻窜血,声声咳喘撕心裂肺。
瘦小的孩子无力的摊在地上,像一团粘稠脏臭的垃圾,经过的大人无不掩鼻遮口,嫌恶的匆匆而逃,仿佛他是什么夺命的瘟疫一样。
长久的摊在冰冷的地砖上,何语城以为自己的命也就到了头,却不想就在他坦然等死的时候,一双皂色的靴子忽然出现在了视野里,紧接着肃冷的黑暗缓缓的降落了下来。
何语城极力的抬起眼,只见一张满是戏谑又极是英俊的脸出现在头顶上方,弯弯的眉眼笑起来透着少年的狡黠与明亮。
“我当时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宋翊却突然丢给我一只包子,说是掺了毒药,吃了就能解脱了。我以为他是好心,见不得我死的痛苦,想要让我去的快一点儿,少受点罪。可能是当时太饿了,我想也没想,就把那包子塞进了口中,还感激的向他连连道谢。”
可宋翊这个人,布善是要回报的,他既然能将何语城在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就绝不会让他的余生再继续清白的活着。
于是重生的何语城就陷入到了宋翊精心布置的棋盘里。
江予辰虽然是宋翊命轨上最重要的棋子,但他却没有那个善心去护着他,他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刺激着江予辰滑入邪道的意志,好让他三世的不公去鞭策靖无月逆天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