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携着一众弟子御剑而来,铺天盖地的大火将百叶林付之一炬,耸立于林中的铸剑阁,此刻仿若被火龙盘绕,檐瓦酥脆,漆画剥落,窗棂尽数焚毁,从里面伸出的火舌,尽情的舔舐着焦黑的墙壁。
眴漆立在半空,被气浪灼烧的眼眶红如泣血,他几次三番想要冲进火海肆虐的剑室,皆被霸道的灵场击退回来。
沈傲御剑而立,见眴漆凝聚灵力想要再次俯冲进火场之中,遂从袖中祭出一道灵索,捆住他的腰身将其提到剑上来。
眴漆本欲挣扎,但见阻拦之人乃是阁主,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慌张喊道:“阁主,湛师兄不知道被什么邪祟一把拉进铸剑室了,您快想办法救救他!”
沈傲本无表情的脸,在听到眴漆的恳求时,瞬间慌乱如麻,掩在广袖之中的手臂,抖如筝弦,从心底蹿起的寒麻击退了面上不多的血色。他抬手将眴漆推至尾随的弟子身边,哆嗦的双手结印祭出骨血之中的奈何,锋利的剑刃直指穹天,不多时天空积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瓢泼大雨顺势而降。
雨势愈凶愈猛,将燃烧的枝叶淋成焦黑的木炭,却浇不息铸剑室奔流的灵浆。沈傲自雨幕中注视着下方流动的熔岩,霸道的灵流一边抵挡着雨水的侵蚀,一边凝结出吞噬的剑灵残骸,向着立于虚空的人群激射剑阵。
奈何剑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道道剑刃裹缠着紫白霹雳,朝着剑炉所在的方位冲击而去。八柄奈何尽数没入熔流之中,滋滋的冒着炙热的水汽。然而剑炉常年冶炼兵刃,不少神兵皆出自于此,是以奈何虽为世间少有的戾兵,却也拿这剑炉没有办法,只能截杀它吞噬的暴走剑灵。
剑室狼藉的地面上,狰然出现了两具烧焦的枯骨,一具尸骨旁跌落着一柄碎成残片的佩剑,融化一半的剑柄上残留着半个奕字。沈傲立在尸骨身旁,整个人痛心入骨,这个佩剑的主人是他的服侍弟子,眴奕,因今日有铸剑世家的门弟前来拜访,就叫眴奕领去剑室随便看看,却不曾想到,突遭横祸,命丧于此。
沈傲蓝衣孑立,清秀儒雅的面容难掩悲痛,他袖手微抬,自掌中化出一道小巧透明的晶棺,将眴奕蜷缩炭化的焦躯吸纳进玲珑的棺材之中。这晶棺还是玄鹤真采集昆仑冰晶亲手炼化,用于收敛横死在外的同门尸骨,自燕北一役后,玄鹤真托眴漆捎来,已备不时之需。
初见这晶棺,沈傲便暗暗发誓,绝不会有用到它的这一天,却不想事与愿违,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让他连个补救的准备都没有。
身后剑炉的动荡越发激烈,奔涌的岩流咕嘟嘟的冒着火星四溅的气泡,瓢泼的大雨冲刷着满地凌乱的残骸,偌大的铸剑室,除了沈傲潮湿的身影,连个剑灵的孤魂都没有。
此时没被沈傲理会的另一具焦尸,自重重雨幕中笨拙的抽动起来,那张豁开的狰狞巨口中,涌出一只只黑色的烟气蝶,围绕着沈傲上下翩飞。
沈傲抬手挥出一道灵流,击散了满是腥臭的怪异烟蝶,然而不消片刻,它们便纷纷重新凝聚,再次翩翩飞舞。
这些烟蝶,不惧雨幕,不惧灵流,拖拽着黑色的轨迹将沈傲团团围住,这些烟蝶身上的气味太过难闻,似陈腐多年的尸首,糜烂渗液的草药,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的血锈味。这些混合的气味尽数钻进沈傲的鼻腔之中,搅合的他嘴巴发苦,眼底发花。
眴漆自暴雨中从天而降,手中的争鸣凌空挥出无数澄白剑雨,将那些围绕着沈傲的诡异烟蝶尽数刺散成雾。烟蝶分散之后的气味越发浓郁,不等眴漆近前,已然中招,眼前尽是茫茫的墨黑,倏尔便淹没了阁主清隽的身姿。
眴漆抬手揉眼,忽一睁开,那墨黑如山间白雾,渐渐消散,露出一些蒙着轻薄面纱的景致来。
眼前不再是听雨阁被大火焚毁的铸剑室,而是江南烟雨朦胧的水边小镇。鳞次栉比的厢楼雕梁绣户,碧瓦朱甍,斑驳的石桥,九曲的回廊,环抱着一方清澈的大湖,那烟波浩渺的湖中央,一座耸入云霄,飞阁流丹的塔楼,静默而立,近处一叶捕鱼小舟,悠然自得的抛撒着环网。
眴漆不由的睁大了眼睛,这深埋记忆里的画卷,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拉开,那跃然纸上的前尘往事,似一幕一幕开锣的戏文,吹拉弹唱,精彩纷呈。
儿时的打骂,虐待,白眼,统统五味杂陈的涌上心头,就像这安宁美好的画卷之下,实则掩藏着腐烂肮脏的伪善。那些督促你上进,满口仁义为你着想的期盼,皆是伤人不露痕的鞭子,剜人不见血的匕首,任凭你孤苦无助,哀怨凄婉,哪怕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也换不回一丝一毫的怜悯,你的出生,你的成长,注定背负着沉甸甸的家族复兴,门楣荣耀,为此,就算割尽你的皮肉,饮罢你的骨血,也是物尽其用,在所不辞!
眴漆终是胆怯了,无论离开这里多少年,那满手的血腥依旧时刻提醒着他,你是廉家最后的希望,不入仕途便修金仙,就算是死了也要给廉家的祖训抹上一缕华光。忍不住眼角飙泪,笑容隐凄,眴漆那个惨死的阿娘,一如既往的狰狞着秀口,厉眉怒目,活脱脱九幽炼狱里逃出的恶鬼,尖利嘶吼着廉家祖训,父辈功德,那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的戒杖,比这瘦弱的女子还要壮硕,每一次挥舞,阿娘的身子便随着劲风飘摇无依,赤色的泪水仿佛轮回路上的曼珠沙华,美的寒心彻骨,艳的焚身碎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