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中的相兰琴室,无华身着素白常服,席地而坐焚香弹琴,案前的玉瓶中插着一只沾染着露水的菡萏,无香亦无色,幽禅清净。
琴音韵调时缓时急,时晴时雨,表露弹琴之人跌宕起伏的心绪,一曲终了,无华双手抚在琴弦之上,望着那菡萏的娇瓣微微失神,连有人推门而入,都不曾察觉。
尚兰卿应无华相邀,连夜从卧房爬了起来,顶着一双憔悴的黑眼圈披着夜间的寒露而来。他已经几日没有睡过安稳的觉了,此时头痛欲裂,很是烦躁,言语不悦道:“何事大半夜的唤我?”
无华收了收心神,看着尚兰卿铁青的脸色,知他定是恼了自己,平缓了情绪说道:“明日,就处死他们两个吧!”
尚兰卿原本做好了争执一夜的准备,他不耐烦的揉着额头,满腔的负面情绪宣泄在脸上,随时一副枕戈待旦开打开杀的焦灼状态,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兜头浇下的一瓢冰水,冰的他僵在那里,不能行动不能思考,只剩喉咙里挤出来的轻轻的疑问,“为什么?”
无华道:“计划有变,上头下了命令,处死这两条小鱼!”
尚兰卿急忙问道:“上头从不过问我们所作所为,为何会突然关注两个小辈的死活?”
无华捻起一片香,添进那烟霭缭绕的铜炉内,说道:“使者只是传话来说,现在还不到动听雨阁跟无极观的时候,既然想出口气,就先宰了两条小鱼,以儆效尤!”
许是添的香料太多了,屋内的香味霎时浓郁熏人,坐在琴案对面的尚兰卿在层层烟霭中,多少有些看不清无华的脸了。静默许久,说道:“我知道了。”尚兰卿起身告辞,无华隐在云浪般的烟雾之后不作任何回答。
出了琴室,尚兰卿思虑万千,一张脸变化莫测。夜里霜华露重,青石铺就的路面潮湿的很,前方引路的小厮弓背瘦小,走路的姿势很不自然,好像背上抵着一把锃明的大刀,战战兢兢同手同脚。尚兰卿随着他行出了国师府,一辆简朴的马车,静静的停靠在了后院窄门处,他虽沿途注意到那小厮有诸多怪异之处,却不询问揭发,只是讳莫如深的笑了笑,便掀起帘子钻进了车厢内。
马车捡着僻静人少的路段而走,一路上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尚兰卿闭目假寐,不需用眼睛看,他也知道这马车驶往的是刑司的方向,面上虽没有表情,但心里早以兴奋雀跃,因为明日他就可以见到无华那张要杀人的脸,青白交加暴跳如雷,极尽疯若癫狂的丑态了,想到无华发脾气的样子,尚兰卿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起。
马车终于停止了摇晃,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那赶车的小厮轻快的蹦了下来,搬过踏脚的凳子,谨慎而轻缓的立好,对着车厢低首说道:“宗主,到了!”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还是隐约能透出一丝女气。
尚兰卿睁开清凌凌的眼睛,掀开帘子缓缓而下,站在地面上,还不忘优雅的理了理衣袍,装作吃惊不悦道:“怎么不回别院,到刑司作甚?”
那小厮身子微僵,随即身子一跃,转瞬之间一把淬着蓝光的匕首,抵上了尚兰卿的腰间,厉声道:“别动!这匕首可是淬了剧毒的,否则尚宗主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尚兰卿身子依旧是轻松的,全然不是那种身家性命被人威胁,所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惶恐与慌乱,但语气却还是要装作怕怕的,“你是何人!为何挟持我!”作为一宗之主,若不能察觉身旁之人的一丝动作,这副身子骨早就化作青烟飘渺于天地了,但他就是束手就擒了,放水放的不要太过明显!
“只要你放了牢里的两个人,我就放了你的性命,以命换命,怎么样?”过分的紧张让这名小厮的语气有些颤抖。
尚兰卿背对着他,笑面道:“好,我放就是了!”
背后的小厮仿佛是听错了话般,愣住了心神,就连尚兰卿往前走了两步才侃侃反应过来,连忙将匕首扎进了他的腰窝,差点刺穿了他的皮肉,这下尚兰卿仿佛摸了屁股的少女一般,瑟缩的跳了一下,戚哀道:“你可注意点,扎进去我就没命了!”
若有熟人在场,绝对会跌掉下巴,这尚兰卿平日里最是端方雅正,面容一丝不苟,怎会如跳脱的小孩子一般,面目肢体动作如此之多。
小厮早就紧张的心脏要蹦出喉咙口了,哪里能发觉面前之人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呵斥道:“老实点,快点进去!”
尚兰卿无奈的挑了挑眉,听话的向里面走去。一路上岳从晗都狂咽着口水,背上的衣料早以被冷汗浸湿,她昨日躲在门外偷听到无华的谈话,知道他们要杀了江予辰,她一个人劫狱是不可能的。
思来想去各种方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却不想今日夜里师傅邀了尚兰卿谈话,便知这是唯一的好时机,遂打昏了领路的小厮,守在门外候着,那把淬毒的匕首是无华送给他的防身之物,用来当做挟持的武器正好趁手。虽说尚兰卿的修为在三宗里是最末的,但却也在自己之上,本是孤注一掷,没想到竟如此的顺利,心里虽然疑惑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希望不要半路再发生什么变数才好啊!
一路畅通,路过那间摆满刑具的石室的时候,两名值夜的狱卒早就醉的鼾声连天,怎么喊也叫不醒了。二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关押江予辰的牢门前,岳从晗裸露在外的双眼眸瞬间泪水潋滟,鼻腔又酸又涩,带着哭音喊道:“予辰!”
倚墙而坐的江予辰缓缓的睁开眼睛,好半天才对上焦距,疑惑的望着门外的二人,他好像听到一个女子的呼唤,但又感觉是幻听,直到他看到立在门外的尚兰卿,嘴角抽动着蹙起了眉,勉勉强强做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
岳从晗不在掩饰自己的嗓音,握着匕首向他的腰间又埋了几分,催促道:“快给我打开牢门,快!”尚兰卿听话的依次打断了两间牢房的锁链,说道:“满意了!”
湛屿不明所以,扶着胸口爬了起来,狼狈的像个逃荒十年的乞汉,哪有半点当初的丰神俊朗,洒脱恣意,岳从晗焦急的向他们喊道:“予辰,湛公子,快跟我走,国师嘱咐尚兰卿,明日就要处死你们二人了!”
江予辰这才反应过来,尚兰卿身后那瘦小的黑衣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岳从晗,想不到她竟然劫持了她云莱门的鬼宗宗主,不知该说她傻还是赞颂她勇气可嘉。
见江予辰踌躇不前,岳从晗继续喊道:“哎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在不快点走,人一多,我可扛不住的!”
湛屿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他奋力的走出了牢门,越过瞧好戏的尚兰卿,走进隔壁扶起江予辰就往外走。
江予辰身子骨本就不如湛屿健壮,这番疾走下来,额上早就密集了一层豆大的汗珠,每迈出一步都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排山倒海奔涌不绝的剧痛,瀚海滔滔的冲刷着筋骨血肉,几欲撕碎他的五感,剐了他的小命,顶着眼前阵阵眩晕的白光,只能咬紧牙关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