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朝北境,苍雪城。
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哭喊声此起彼伏,每过一个时辰便没顶一次的冰水让七尺壮汉也难以承受,何况这些妇人孩童。
“扑通”
这是人体砸在水面上的声音。牢里静默一瞬,然后是更大更慌乱的喊叫。
另一间水牢里的老人看着这边,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眼看着一个小女孩面色青白摇摇晃晃地倒下去,老人怒道:“华彦竖子!竟连妇女幼儿都不放过!”
好像是这句话触到了什么,斜对面水牢里一直站得笔直的人动了动身子。
老人显然注意到了,看那人身形纤瘦,应是个女子,但乱发遮脸,囚服宽大,实在看不出别的什么,故而没法判断身份。但光是看她在这冰寒刺骨肮脏浑浊的水里待了三天三夜还能稳稳站着,就知道她绝非一般女子。
铁链几声响动,只见那女子缓慢地抬起头,露出半张脸来。老人大吃一惊,只因那被乱发遮住的脸即便满是血污也能看出绝色轮廓。北境混乱,女子大多附庸男子而生,近几年北渊王府叛乱、山蛟人趁势入侵,女子更是沦为奴隶玩物,像这般绝色女子早该成为权贵禁脔,怎会出现在这水牢?或者应该说,那些男人怎么舍得把她关进水牢?
“那些人,何故被关押?”
嘶哑中仍旧能听出珠玉之音的女声向老人问道。
老人没想到她会出声,怔了一下才痛心地答:“华彦那厮前几日攻破了苍雪城,杀尽了北渊王府上上下下二百多口人,只有二公子简云陆逃脱。这些人是北渊王简琅家族的旁支,男子已经当众处死,剩下的这些妇孺想来是用来逼迫二公子现身的。华彦这小儿,先前有女诸葛孟华裳从旁扶持,尚能收敛着脾气,可惜孟华裳前些日子被刺客刺杀不治身亡,再没人能拘着他了。”末了似乎是实在痛心,还长叹了一声:“可惜啊……”
女子听了没做声,唇角却扯了扯。
华彦是当朝最受宠爱的皇子,除了皇帝又有谁能真正地对他指手画脚。是她太天真,算计了一切,却忘记了人心难测这个最浅显的道理。华朝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以为华彦不一样,没想到最后还是顺应了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
他明明能直接杀了她,却对外谎报死讯,实则将她关在水牢折磨,如此作为,该是深恨着她的。此刻回想起来,早在一个月前华彦身边的护卫就对她若有若无地防备着,曾经夜半共阅的密信也不再让她接触,许是因为和华彦同生共死过,她对他极为信任,便忽视了这些本该很容易发现的破绽。
一时心绪翻涌,女子喷出一口浓血,浑身颤抖得锁链哗啦作响。
她本是汉家贵女,幼时家族被奸人所害,被父母全力送出生天后不幸遇上了人贩被送往西域,被一个西域贵族看中,就此在西域生存。靠着不俗的容貌和仿佛天生的手段,她突破了寻常礼法对女子的束缚,周旋于西域各个势力之间,那个买了她的贵族算是开明,把她当做谋士用。就这么过了几年,华朝宣布要一统西域,派六皇子华彦随军出征,她就是在西域战败时遇到的华彦。
生死之恩自当报答,她就留在华彦身边,一留就是七年。在这七年之间,她帮助华朝平定了西域的暴乱,想出了通商之法发展了华朝经济,更是和华彦一起征战各处,渐渐打出了女诸葛的名号。哪个少女不怀春,华彦相貌不俗,虽然有些玩世不恭,在大事上却从来正经细致,七年相伴,早就生了情愫,她以为他们已经相知,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天真。
嗓子火辣辣地疼,没到腰间的水吸走了浑身的热量,孟华裳虚弱地咳嗽一阵,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外面隐隐有呼喝声从小窗里传来,是士兵操练的声响。看来北渊王府彻底败了,北境第一城已经被华彦收入囊中。平时被她忽略的画面此刻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诸多细节拼凑在一起,展现出了一个极为无情而又在人意料之中的事实。
“咳咳咳……”孟华裳面容苍白平静,却狠狠拽住吊着她双手的锁链:“华彦啊华彦,枉我这七年悉心付出,为你筹谋了这大半江山。”
三天三夜,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力气不断地流失,双腿在冰水中早就没了知觉,水蛭吸附在小腿上吸着血,伤口已经溃烂。即便这七年她随军作战早就习惯了恶劣环境,在这样的地方依旧感到不适,加上后来身为军师处处受人尊敬,确实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姑娘,你是犯了什么事,何故沦落至此啊!”
老人看她这副模样十分不忍,想着说些什么以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便如此发问道。
孟华裳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无他,受人算计尔。”
女中诸葛,算无遗策。这是皇帝亲口给她的评价,她也因此从名不经传到了天下闻名,那时她跟着华彦已经三年了,白日里从宫中回来,华彦就站在荷塘边拥着她说此生幸得有你。如今想来,可不是幸得有她吗?有她为他出谋划策、有她作挡箭牌让人以为除掉她就只剩下一个草包不足为惧从而掉以轻心、有她作筏子挡开那些令他厌烦的女人、有她云泽神境弟子的身份造势、有她……做替死鬼。
只是,是人又怎么会算无遗策。她错漏了一个情字,便能致命。
一切的一切在脑海中回放,那些年月下醉饮、高谈阔论,男子俊俏阳光的脸庞、嬉笑怒骂的生动模样好像就在眼前,可耳边又是老人絮絮叨叨的华彦破城之后的种种暴行,好像她印象里的和听到的全然是两个人。脑袋涨得生疼,孟华裳闭上眼,皱着眉头,清瘦的面容上是一贯的平静。
门口似乎传来一些声音,牢头把门打开,一人慢慢踱步走进来。
“王爷!王爷!放我们出去吧……”“求求您了,放我们出去……”“我们和简行陆那逆子连面都没见过,王爷无需怀疑我们啊……”“王爷,求求您了……”
带着恐惧和期望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水牢,来人却只是漠然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对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简家旁支视若无睹。深蓝色绣着金丝雷纹的华贵袍角从地上滑过,带起一阵灰尘。
牢头哈着腰跟在那人身后,见这些人哭闹不休就反手一鞭子抽在栏杆上,鞭尾一下子把一个女童的手抽得皮开肉绽:“吵什么吵!给我闭嘴!”眼看那人走远,他又斥了几声,连忙赶上去,却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声道:“你在外面候着。”
楞了一下,牢头连连点头:“是是是,属下就在外面候着,您有什么事就唤属下。”
那人没有回应,径自走了进去。
曾经明艳动人的面容现在满是血污,如墨的长发乱糟糟的凝成一绺一绺搭在头上,再也不见那般高贵华美的模样。仇人落到这个地步,他该是高兴的。
“孟华裳。”
面前的人睁开眼,华彦发现她的眼睛没变,依旧是那般清澈,眼神好像能透入人心。
孟华裳毫不意外在此时此地看到他,三天的时间,足够他安排处理好一切了。只是她有些惊讶,眼前的男子没有一点她见过的俊俏开朗,而是眉宇间凝结着几分阴鸷。没有心力去质问,也不想去质问,她心智过人,早就想通了全盘关节,至于情义,事已至此又何必赘言。
“我曾开玩笑说要做你的老师,如今看来,是我大言不惭了。”
华彦没想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思自嘲,怔了一下后勾起唇角:“孟氏数代为将,却从来心性单纯,没想到出了个你。虽是女子,可心智堪比云泽诸子,确有许多值得学习之处。”
孟华裳亦是露出微笑,鲜血染唇,十分凄美:“可比起你来,还是稍逊一筹。七年朝夕相处,我竟丝毫不曾觉察出你的真正面目。如何,整日面对着仇人之女,心里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