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翎疲倦点点头,这场午觉睡得他很累。
他勾了勾手指,一只小鬼便从空中显形,头顶着一盏瓷碗,颠颠地跑到慕子翎面前来
是一碗酸梅汤。
慕子翎随口抿了一口,却还是感觉很难受。他有些嘶哑地抬眼,望着秦绎,问:
“你怎么来了。”
秦绎坐在慕子翎竹椅的另一端,今日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远远地看着哪里,很是不在状态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随意逛着,就过来了。”
这倒不是假话。刚才在府邸内乱转的时候,秦绎满心烦乱,根本只是乱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再抬起眼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慕子翎小院的门口了。
脚好像长了眼睛一样。
“伤好一些了么?”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地坐着,秦绎有些不自然,没话找话道:“还在换药么。”
慕子翎淡淡的:“好一些了。”
他手上摆弄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有很多干花瓣儿,慕子翎正把它们往一个锦囊里塞。
秦绎注意到了,不由挑眉看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明月囊。”
慕子翎却眼也不抬,仍垂眼看着手上的小布袋,淡声说:“辟邪虫用的。”
“辟邪虫?”
秦绎更有兴趣了,饶有兴趣说:“孤好像见你戴过。如何,这东西需要定期更换么?”
慕子翎一席白袍,身上总是素色的配饰,秦绎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他腰间挂着一只雪白的锦囊。
上头绣的是一枝枯荷。
但这个不是,这次慕子翎手中摆弄着的,是一只绣着白山茶的暗纹。
慕子翎手指顿了顿,像思绪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似的。默了一下,才低声说:
“这个不是给我的。”
锦囊内有各式花草的枯叶干枝,还有什么毒虫的皮蜕,杂杂乱乱汇齐在一切,瞧上去便很费功夫。
应当极其难以找齐。
云燕处于深林,向来擅长钻研花草药理,更不提这还是百鬼之首慕子翎亲手做的
恐怕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但慕子翎而今只是很平淡朝秦绎那里推了推,将它搁在小案上,好像很不值一提似的:
“你之前替我吮毒,不知有没有后遗症。带着这个,夏日走到哪里,都不会有蚊蝇靠近。”
秦绎略微惊讶了一下,看着这案上的小囊,突然不知道该不该收。
“明月囊,在月圆之夜的时候采集花草,晒干晾好,前几日刚好是十五,我就顺手做了。”
慕子翎淡淡说:“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拿着吧。”
秦绎不知云燕风俗,一时判断不出慕子翎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他看慕子翎的模样,非常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只是随手送出去的一个小玩意儿。像他当时随手给慕子翎编了一只蚂蚱一样。
如果不收,倒显得他小气拘泥了。
“好。”
秦绎点点头,瞧着那明月囊,取了过来:“那孤收下了。多谢。”
他拿着那明月囊,却没有立即挂到腰间,而是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收进了袖子里。
可这对慕子翎来说已经足够了。
慕子翎垂着头,神色默然。容色依然看上去冷淡淡的,手里捏着阿朱在玩。好似根本不关心秦绎这边。
但当秦绎收着明月囊入袖了的时候,动作落在他的余光里,慕子翎细长的手指突然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飞快的奇异神色
只有阿朱发现了,但那一瞬间,它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神色,之前从未在慕子翎脸上见过
那好像是,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欢喜。
明月囊,明月郎。
在云燕,这锦囊可以驱蚊虫毒蝇不假,但是同时也是表达情愫的信物之一。
赠与了此物,对方的少年郎就会夜夜踏着明月而来,在心上人的窗前唱一支情歌。直到来满三年,证明此心不移此情不渝,二人结为秦晋之好。
它的名字,就应证着: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注1
慕子翎将明月囊风轻云淡地送予出去,秦绎却不知道,这是从他醒来的那一天就开始做的。
那些花草,虫蜕,在云燕的深林都不易找齐,更何况这样寸草不生的赤枫关?
多少个夜里,慕子翎一边咳嗽,一边弄着这个锦囊。那上头的白山茶花是他一针一线自己刺上去的。
有好几次他做了一半想扔掉,觉得这是女子的矫揉小心思,但又没过多久再捡起来。
因为原来喜欢,表达的方式是不分男女的。
那只叫骨姐儿的厉鬼,被慕子翎叫出来许多次
因为他不会收线。
秦绎收着慕子翎的明月囊,二人静默坐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片刻后他站起来,说:“孤走了,你好好休息。”
慕子翎看着他,秦绎从进来到离开就没说几句话。
他好像有心事,但是慕子翎的明月囊他也收下了。
秦绎觉得明月囊在袖子里,微微有些烫手,慕子翎的目光,他也不敢看。
他几乎像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慕子翎的小院,几乎连头也不敢回。
等到完全离开了,他才缓缓停下步子,静立在一处墙楼的拐角处。
“王上,怎么了?”
仆从跟着秦绎,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眼,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奇怪问:“有哪里不适么?”
秦绎没说话,微微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离远一些。
他掏出慕子翎的那只明月囊,素白的底,暗色的花,冷淡地开着。和他的人一样。
秦绎手微微用力,将鼓囊囊的锦袋都捏的变形了起来
这是杀了慕怀安的凶手所做。
他对自己说,双手沾着慕怀安的血的人所做!
他屠城的模样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下作东西不扔,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秦绎眼睛闭上又睁开,深呼吸数次,却就是无法动作分毫。
他盯着那白山茶花,手指微微颤抖着,眼前浮现出当初白衣红绳的小少年歪头看着他,问“梁成的山茶花好看吗”的模样。
然而秦绎如同入魔一般,他禁不住哆嗦着将那锦囊靠近唇边,颤抖着轻轻碰了一下,想起不久前,慕子翎靠在他身边闭着眼醉酒的侧颜。
“下贱!”
在脸颊触碰到明月囊的一瞬间,秦绎蓦然如大梦初醒,猛地惊醒过来,狠狠将它掷到了地上
雪白的布料沾上灰尘,一下蹭污了一块。
“拿去扔掉。”
秦绎说:“不要让这东西再出现在我面前!!”
随从怔了一下,明白这大概是慕子翎的东西,不敢乱碰,秦绎却冷睨着他们,寒声问:
“怎么,孤王的命令也敢不听了么?”
随从不敢,慌忙跪下,拿手捡起那只雪白的明月囊。
秦绎道:“扔掉。扔得越远越好,孤不想再看见这脏东西第二次。”
随从的手脏,明月囊的缎面上一下子就留下了只灰脏的指印。
他捏着这柔软的锦袋,想这针脚真是细密,碰上去一点也不扎手。
只是无人知道,这明月囊在被慕子翎刺制出来,又送给秦绎的时候,他怀有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这是他第二次喜欢一个人。
一次是十五岁给他烤衣物鞋袜的秦绎,一次是二十四岁给他编蚱蜢撑伞的秦绎。
敏感病郁的小兽,但在一次次试探中,再一次相信一个人是有多么地难。
秦绎却将它,毫不犹豫地丢掉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