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耐心的告诉她:他其实也看不惯许多大臣,但没到必须下手整治的地步。尤其皇帝离宫在外,他更不方便轻举妄动,落下一个“趁父皇不在家搞小动作”的话柄。
再说,他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父皇怎么看,百官怎么想,那些被整治的官员,会作出怎样的反击……都是不小的问题。
他资历还浅,每日按部就班早起上朝,尚且常被那些辅政大臣们训斥,若要他去主动挑战他们的权威和利益……太难太难了……
思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承认,这些考虑,站在之恩的立场上都有道理;但于她酝酿的大计而言,绝对不可以。
她不可能等到皇帝回来,她必须让他下定决心……
思影沉思良久,缓缓道:“殿下可否同我去一个地方?”
……
之恩跟着思影来到了城边一处僻巷。
之恩一直在京城出生、长大。然而,京城很多地方,他从来都没有机会踏足过。
比如这一片地处京城最边缘的居民区。
残破不堪的茅草屋一间紧挨着一间,极其密集,挤得整个空间阴暗、狭小、密不通风。
天并没有下雨,地面却蓄积着一滩一滩的污水。烂泥、杂草,散发着恶臭的秽物,遍地散落,一群一群的蝇虫在空中嗡嗡的扑扇着翅膀。
之恩甫一下车,就差点没吐出来,蹑手蹑脚的勉强蹉了两步,便皱着眉头站住了。
思影回头瞥了他一眼,坦然的踏过一地狼藉污浊,毫不犹豫的往巷子深处走。
之恩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这条偏僻的小巷,居然住了那么多人。
这些屋舍……也许根本称不上是屋舍,不过是一蓬蓬杂草、朽烂的木头,还有不知什么奇怪的细碎物什塞在一处拼凑起来,勉强堆搭出一个狭小的空间,留出一个大洞用来进出。没有门,更没有窗。轻易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十来口人,蜷缩着挤在一起。
不少人也看见了之恩,纷纷从草屋里钻出来,用惊诧的目光打量他;有些好奇胆大的小孩子,直接跑到他的面前,拽他的衣角,甚至伸手向他讨要东西。
那些孩子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光着脚丫子跑得飞快,一脚一脚踩在臭水坑里,溅起一片黑糁糁的水花。
之恩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下一刻,他身后几个便服侍卫瞬间冲了上来,亮出明晃晃的刀剑,粗暴的驱赶那些孩子。
之恩连忙喝止侍卫,命他们不必跟来。侍卫恭谨退下,然而,那些小孩子却再不敢靠近他了。
之恩心情沉重而复杂,原地站了一会儿,十分无趣的转头去找思影。
不远处,思影也被几个小孩围住了。
和他不一样,她和孩子们靠得很近,弯着腰、低着头,几乎是拥着他们,轻轻抚摸他们满是油污的乱发,温言细语的在他们耳边说话……
她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眼中却有柔和而坚定的光芒,注视着孩子们的时候,眼里就只有那些孩子。
之恩命人取来马车上全部的食物、衣物,甚至挂件、摆饰……凡是能卸下来的,全部都拿出来,分送给巷子里的孩子们。
……
回去的路上,之恩有些沉默,一直都不怎么说话。
“其实,”思影盯了他一会儿,慢慢开口,“他们的生活并不算太差。屋子虽破,好歹是个落脚处;况且这里是京城,再不济,也能靠乞讨得到食物。殿下今天看到的人们,生活是艰苦,但是,他们起码能活下来。”
之恩抬起头,神色复杂的望着她。
“殿下没有见过,那些世代农耕的人,因为没有钱交租税,被剥夺了祖辈传下来的耕地,沦为农奴,甚至流民……”
“殿下更没有见过,大荒之年,饿殍遍野,百姓以树皮泥土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状……”
之恩脸色越来越苍白。
思影依然淡淡的说着,声线低而轻细,像是讲述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那一个世界,如此遥远、如此虚无缥缈,跟眼前少年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时空,永无交错。
阳光从另一侧的纱窗投射到之恩焦灼的脸上,越发照出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瞳仁,清澈得藏不住半点情绪。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人世疾苦,如今才知道,自己从未亲临人世,世间那么多的苦难,他完全没有见过,完全不能体会……
半晌,他轻声道:“这几年的确天灾不断,我们都知道,朝廷也绝对没有视而不见,每年拨放巨资赈灾,所以才会导致国库日渐消耗,不得已……又提高赋税……”
“可灾民何曾得到过有效的救济?”思影平静的打断他,“消耗的国库去了哪里,增加的赋税又去了哪里?”
之恩回头望着思影,目中带着几丝愕然。
思影将话意挑得更明确:“那么多的财物,既不在国,又不在民——会在何处?”
“既不在国,又不在民……”之恩沉吟半晌,慨然喟叹:“自然是在官了。”
思影终于点了下头。
“那殿下,要不要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