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宫人取来软垫,平铺在暖暖的绿草地上。之恩抱膝而坐,侧仰着头,越聊越起劲——
国内多年来一直风调雨顺。然而这几年,先是北方黄河决堤,数万人流离失所;之后又逢江南大旱,许多地区颗粒无收。朝廷年年动用国库赈灾,国库日渐虚耗,入不敷出。
户部叫穷不迭,年年吵嚷着要提高赋税。之恩极力反对加重百姓负担,惹来一众官员围攻……最后,赋税仍是加上去了,然而国库,却依然捉襟见肘。
面对日渐扩大的赤字,之恩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得打起了军费的主意,自作主张的扣减了部分军用支出……
兵部尚书正是沈临渊。
沈临渊岂是好惹的。
他一向自矜身份,听说此事,也不似一般官员大吵大骂,甚至都不屑找之恩抗辩,直接一本奏章呈到皇帝面前……最后的结果,之恩被皇帝一通斥责,军费也恢复了原来的划拨额度……
之恩认真的看着思影,干净的眼眸黑白分明。
他想听思影的意见。
春末时节,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暑气,宫中女子早换上了轻薄春衫,摇曳穿梭于朱墙璃瓦、回廊阁道间,绚丽又热情。
思影依旧是一身黛色锦衣裙。
她静坐在石凳上,双手交叠放于膝盖,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一旁玩耍的雪球团。
雪球团被一只树梢间穿飞鸣啭的画眉吸引了注意,连跑带跳的追随而去,画眉受惊,展翅逃走;雪球团好不扫兴,一屁股跌在草地上,望天兴叹。
思影静静的看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了几分,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之恩才没有心思管雪球团。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思影身上——她久久不语,他也趁机走神。
她换下了天寒时束裹至脖颈的交领中衣,改穿了浅灰色矮领的款式,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两片素色无纹的对襟顺沿着她肢体的曲线,微微朝两边分开,玲珑纤细的锁骨一览无余,如蝴蝶一般延伸至肩头……
之恩心中一阵阵的涌上酥酥麻麻的悸动,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异样的感觉。
思影仍在沉吟。
她没注意之恩的目光,只是认真的、细细思考他的话——
表面看来,国家不能说不强盛,人民也还算安居乐业;而皇帝,似乎也在很用心的治国平天下……
然而……
帝国的内部,已经隐隐有动荡的迹象了。
思影心中一动。
她的身家性命,如今已完完全全寄托于东宫。若东宫无足轻重,她纵有天大的宏图,也壮志难酬;只有东宫立德立威,有了份量,她的愿望……或者说她母亲的愿望,才有希望。
可这样的愿望,对此刻的自己来说,基本算是空中楼阁,她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完全没办法筹谋具体可行的计划……可是有一点她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要做,必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必会有人被清算、查办……而这一切,东宫须得替她做主。
要做到这一切,东宫务必得手腕强硬、杀伐决断。
可是之恩……
思影余光扫了他一眼,但见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不由得眉心微曲。
他有理想,有情怀,甚至很有想法……但是,他不敢做主。
她算是看出来了——之恩对自己的定位,大约就是个临时管家,只处理一般无关利益纷争的政务。像之前修筑驰道,无偿征用民夫也好,向富人筹款给付工钱也罢,大臣们反对归反对,却也真心觉得不是什么利害攸关的大事,无关痛痒,随波逐流的起哄一回便罢了,之恩也拎得很清楚,知道有些事可以自己说了算;而一旦事情稍微复杂,尤其涉及到朝中人事、权力更迭这等举足轻重绝对会引起巨大纷争的事,譬如对官员查办、问责等,他便有些瞻前顾后,不愿亲自动手,统统搁置留待皇帝回宫再处理。
那怎么成呢?
对谁都下不了手那怎么成呢?
思影抬眸望向之恩,正对上他清澈的眸子,阳光下闪着明净璀璨的光芒。
刚才他说什么来着?
貌似提到了国库、财政,以及户部尚书杨志远。
——那位曾是她家的旧识、却在她初入京城时闭门不见的杨志远,那位让之恩和宋子诀都讨厌的、并视之为吝啬小人的杨志远。
既然他也不喜杨志远,那便从杨志远开始……让他学着动手吧。
思影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民间赋税年年加增,国库却不见充盈。杨志远和他执掌的户部,一定存在不小的窟窿,殿下若肯彻查,必有收获。”
之恩微微一愣,摇头道:“可是父皇还没有回来,如何彻查……”
“皇上一年以后才会回来。”思影见他犹豫,立刻道:“但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或许明天就饿死了。”
之恩沉吟须臾,“我理解你的心情,民间疾苦我都懂。可我们身在朝廷的人,也有许多身不由己,顾此失彼之处,也是有的。如今父皇离宫在外,我实在不便轻举妄动,但你的建议我都记下了,等父皇一回来,我就……”
思影打断他:“皇上离宫前,是否叮嘱过殿下不得纠改现行政令、问责有罪官员,是否说过只允许殿下处理琐碎杂务?”
“……这倒没有。”
“那殿下为何不下决心整肃,却坐等来年?”
之恩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垂下眼睫,避开她灼灼盯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