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诀本想寒暄两句打发他走,冷不防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也怔了怔,皱了眉头侧目去看思影。
纪绅舒眉扬唇,十分得意。大约是武将血液中的冒险本能使然,越能使人心惊肉跳的游戏,他越是乐在其中。
思影不卑不亢的望向他,“大人认错人了。”
“哦?”纪绅眉头一挑,弯腰凑近了,细细端详思影,“这么美的姑娘,我会认错?”
思影心下厌恶,低头不欲再搭话。仍落在雪球团背上的右手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雪球团龇牙咧嘴的尖叫了一声,一蓝一黄两粒眼珠子瞪得似两簇跳动的火苗,舞着前爪怒视纪绅。
思影手势微微一松,雪球团箭一般猛蹿了出去,提着爪子迅速朝纪绅的脸伸过去。纪绅慌忙侧头躲闪,却晚了半分,但见一道白影闪过,纪绅左边脸颊上顿时留下了三道醒目的抓痕。
思影坐着不动。那雪球团抓了人转身就跑,一下子就钻到思影裙子底下,探头探脑的伸出半个脑袋来,警惕的打量着纪绅。
宋子诀憋着笑,安慰纪绅道:“畜生不懂事,纪大人勿怪。”
纪绅脸色阴沉,抬手抚了下颊边。那三条抓痕开始渐渐渗出鲜血来,纪绅磨着牙,用手指沾了点血,放到眼前搓捻了几下……
“好一只护主的烈猫。”纪绅冷冷道,“既然主子赏识你,就好好呆在主子身边,不要让主子失望了。”
他话中有话,又说得阴阳怪气,一拂袖转身就走,大摇大摆一直走到楼梯口,方回首深深望了思影一眼,又大步转身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角落木梯下。
宋子诀若有所思。
思影弯腰将雪球团抱回怀里,在它头颈处轻轻的安抚,一下一下帮它顺毛,手势越发温柔小心,似在奖励一般。
宋子诀到底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思影微微摇了下头,仍垂首抚弄雪球团,并不看他,亦不言语。
宋子诀不便再问,只好先坐下来。想了想,又挤出笑脸,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吧:这家伙叫纪绅,绰号‘罗刹鬼’,凶残得不得了,若你哪天一个不小心落到他手里,你可就完了!”
思影淡淡的点了点头。
宋子诀还想说些什么,之恩已经回来了。
之恩一眼瞧见两人脸色有些严肃,忙问怎么了。
宋子诀笑得很自然,随口瞎编得也不露痕迹:“也没什么,正和思影说杨大尚书拖欠我们驰道工程款的事情呢。”
他还真就把修建驰道的来龙去脉,包括工程如何庞大,而那户部尚书杨志远,下拨的预算又是如何远远不够,如何故意克扣等等……义愤填膺、又添油加醋的,大肆渲染了一番。
连作为当事人的之恩,也被他的激昂情绪重新煽动了一遍,愤愤握拳道:“就是这样!太可恶了!”
这番话本来是宋子诀随口说来应付之恩的,思影却听进去了,一时陷入沉默。
还记得初进京城那会儿,她曾按母亲临终前的吩咐,前去拜访了一些所谓“旧友”。其中,就有这位现任的户部尚书杨志远。
能托付这样的大事,必然是当年交情非常深厚,才会被考虑到的人物。
然而,杨府的管家却将她拒之门外,连见一面都不肯。
母亲那份名单上的人还有好些,彼时,她尚不信人心凉薄至此。还在纪绅的随同下,固执的一个一个去登门造访……
最后,她还遭到了纪绅的取笑。
世态炎凉,无情无义的人,又何止一个杨志远!
思影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定了情绪。
“秦筑长城,亡己兴汉;隋连运河,灭己利唐。无不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难怪圣贤都说:人类从历史里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从不吸取教训。”
之恩和宋子诀闻言都愣了一下。
“哈哈,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子诀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轻拉她的衣袖,低声道:“怎么回事?最近史书看多了么?别瞎发表意见。”
宋子诀平日怕思影无聊,大方的打开了自家的藏书阁任她拣取,又趁机窥探她的阅读偏好。思影不喜奇谈怪论、八卦故事,尽拣些枯燥的经纶济世等政史类的书来看,有的甚至还是年代久远,晦涩难懂的古籍……
彼时,宋子诀默默的推想了一下她专读这类书籍的缘故……脊背一凉,终究不愿意再想下去。
之恩抬眸注视思影,正色道:“修筑驰道的初衷,的确是为了造福世人。但,也没打算亡自己,如姑娘所说,秦隋的前车之鉴,我们看得清楚,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他虽是嘴硬,但思影这一番提醒,毫无疑问令他心头一惊。细细想来,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他的初衷是好的,考虑得也算周到,更多次明令要尽量减少征调民夫和粮食;修筑驰道的费用,朝廷能多负担一些,便多负担一些……
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几头都不讨好。户部嫌他花钱多了,压着不肯再拨款;而在民间……他心里也实是清楚,如此大规模的工程,无论怎样压缩成本、节约人力,都不可能不对黎民百姓造成负担……而且是相当沉重的负担。
轻徭薄赋,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宋子诀抓着机会讨好思影,连立场也不顾了,赶紧顺着思影的话头接下去:“思影说得有道理。若是大幅加重劳役,万一激起民愤,这代价……实在是太冒险。况且,反正也没钱。”
之恩对宋子诀这种见色忘友的做派十分鄙夷,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思影分别看了两人一眼,道:“修筑驰道的余款,不必向户部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