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场人很多。
云决明像一条在雨后废墟中奋力从落叶臭水中挣扎而出的毛毛虫一般,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穿行,试图从香水,除臭剂,加拿大鹅羽绒服,印着U大猩红字母的棒球外套,松弛的啤酒肚,叮铃作响的耳环,以及一条又一条宽松的运动裤中厮杀出一条血路。既要提防自己踩到别人,也要防止别人踩到自己。怕冷的他甚至热出了一身大汗,好不容易才在看台阶梯上占据了一个能看清楚赛场的空地。
我干嘛要来受罪?
他第一千零一次地这么询问自己。
这是U大橄榄球春季训练最后一场对公众开放的全场地乱战,向来都算是U大体育竞技日历上的一件大事,能把整个约州的球迷都吸引过来,哪怕拖家带口地开上两个小时的车也在所不惜。毕竟,下次再想亲眼看到U大橄榄球队的训练,就要等到八月夏令营的时候——那可还有整整五个月呢。而且,这也是不少球迷确认今年球队状况如何的一次机会。
春季比赛训练不收取门票,不限制观看,不限制人数——最后一项是默认的,如果问起来,镇消防局会矢口否认,声称前来观赛的人数是完全符合体育场的安全标准的,但谁都知道人数远远比那多得多——座椅,过道,全都被密密麻麻的人影所占据,放眼望去,犹如一片猩红的狂潮掀起,波涛四溅,狂龙躲在水波阴影下咆哮,漫山遍野尽是血雨,伴随着惊天动地的欢呼。若不亲眼见识这一幕,很难想象约州人对U大橄榄球队的热爱及狂热,远超其他所有运动——这支橄榄球队是所有约州人心中的骄傲,尤其是在去年的辉煌胜利以后。
云决明有些站不住了,潮热的声浪震得他发昏,从观众嘴中呵出的白气似乎不会在冷气中消散,而是形成了如同浴帘般的雾气,让他什么都看不真切,有人在把他推着往前走,也有想要出去上厕所的人在把他往外推。云决明觉得自己要受不住了,早餐的白粥和橄榄菜在胃里翻滚,随时要破喉咙而出。虽说这会是冬天,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外衣,肢体间的挤压仍然让他感到恶心,人多的环境更是让他恐惧又厌恶——
我想离开,我想离开,我想离开。
他弯下腰,掩住肚子,这个动作让四周的人群散开了些,云决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朦胧中他似乎听见有个女人问自己还好吗,抬起头来却看见的是艾登笑嘻嘻的脸,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转着手中的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还是没能学会。
“下周六来看我的比赛吗,Ming?”他正在做一套特别难的统计学题目,云决明同意给他十分钟休息的时间。
“不去。”
“很有意思的!我保证给你弄到一个特别好的座位——教练专门为家属和朋友预留的那种。你不想看看我在球场上的英姿吗?不想为我鼓掌,为我欢呼吗?”他像只大狗一样抽了抽鼻子,努力装出委屈难过的模样,但是那笑得弯起来的双眼出卖了他,云决明从打印好的课表上抬起头来,瞥了艾登一眼。
“不想。”
“可我们马上就要成为室友了!别忘了,我们前天可是当场就签好了租约!”
“没错,”云决明低头看着纸张上密密麻麻一排下来的经济学课,想从里面找出一个听起来还不算太坏的课程。下个星期就要和顾问约时间,谈谈下学期选课的事宜了,他想预先决定自己想上的课,再咨询顾问的意见,“但我又不是橄榄球迷,对运动也没有兴趣——你最初觉得我会是个好家教,不就是因为我不会两眼冒星星,一脸崇拜地看着你,缠着要跟你讨论赛场上的轶事吗?”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云决明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艾登正在书包里面翻找着什么,接着,他就抽出了《法医心理学》的课本,翻开了书页中夹着的两份论文。
他将它们并列摆放在书桌上,两份论文都打了成绩,一个写着艾登·维尔兰德名字的,得了A;另一个写了云决明名字的,得了A+。
“还记得星期二晚上,你读了我关于连环杀人犯如何与时俱进地发展自己犯案手法的那篇论文,然后你说你想帮我修改几个地方吗?”
云决明轻声“嗯”了一声,仍然盯着论文上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评分。
“等我拿回我自己的论文一看,我发现你几乎就是撰写了一篇全新的论文——就在你给我辅导统计学的那两个小时里,刨除给我讲题,复习,解析知识点的时间,你重写了一篇8页的论文,更改了所有我引用的资料,而且范围横跨书本,论文,周刊,以及现实案例,如数家珍般信手拈来,从引述到分析,从例子支撑到结果总结,全都和我之前写的不一样。当然,你用了我论文的架子,才能改得那么快,有很多地方你只是硬插了几句进去,然后写了一个‘展开’就没了下文,我猜你是要我自己根据你给出的论点展开分析。”
“嗯。”云决明低下了头,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在心中恳求着,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心理学基础,否则我可能会将所有高中不堪的往事一一细数,我无法拒绝你的问题,但我还无法承受那样的沉痛。求求你,别问。
“我不能交上去一篇根本不是我写的论文,但我也不想让你的心血付诸东流。所以,我把你改过后的那篇论文换成了你的名字,补足了你的引用中缺少的部分信息,跟我的教授详细说明了发生的事情,也一并交上去了。而这,”他指了指那个鲜红的笔迹,“就是她给你的分数。昨天发下来的。”
“嗯。”论文被推到了面前,云决明却不敢接过,仿佛那是某种滚烫而可怕的东西,如火钳,烧红的煤块,或者是曾经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双手。他别过了头,将颤抖的手藏在了衣兜里,握紧了拳头。
“这么多年来,索夫科瓦斯基教授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学生A+,她不相信这种分数,在开学的第一节课上就就说过。”艾登的声音很温柔,他的手指细细拂过那横跨一整页纸的首段——云决明当时只是即兴而为,只在乎论据逻辑的完整严谨,及是否把自己的观点说清楚了;什么分段,语法,论文整体各部分的比重,统统没管,“然而,这一次,她觉得A远远无法说明你的出色,这篇论文虽然写得极其粗糙,却难掩你在心理学方面展现出的天赋——这是她的原话,Ming,你可以在尾页看到她留下的评语。”
云决明没有应声,他的视线落在那一排经济学课表上,满眼都是“经济入门”“国际金融”“全球经济危机”“金融与大数据”。陡然间,纸张被一双手拿起,随即被揉成一团,精准地飞进了垃圾桶中。“那不是你该学的专业,Ming,你根本一点也不喜欢经济,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这个专业好找工作,薪酬也很可观。”云决明像个鹦鹉一样地重复着高中学业顾问告诉他的话。
“也许相比起其他的专业——艺术,历史,哲学,文学,的确是这样的。但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工作吗,Ming?穿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恨不得住在华尔街上,每天张口闭口就是指数和股票——好吧,也许我的描述过于刻板印象了,但我即便只认识了你一个多月,我也知道你根本不喜欢那样的一份工作,也不想要那样的生活。”
他把另一张纸放在了云决明面前,上面一排排陈列着的都是“社会心理学”“儿童心理学”“女性心理学”“变态心理学”,每一行字都深深地吸引着他,就像他一瞧见艾登的论文题目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读一读,想要改一改;就像他第一次在图书馆借走心理学入门的书籍;就像他第一次生涩地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应用在别人身上——心情都是一样的激动又愉快。
“这才是你应该学习的课程,Ming,你在心理学上很有天赋。”
指甲深深地掐进肉中,直到整只手所能感到的就只剩下疼痛,云决明很久以前也听过一句类似的话,“云,你在心理学上很有天赋,”那个男人笑着说,声音就像毒蛇一样黏腻刮擦得让人恐惧,他从前是怎么会觉得他嘶哑虚弱的声音值得信任的?“我相信你继续学下去会大有成就,你如果想的话,以后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找我,我随时在这儿等你。”
“你不懂。”云决明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只要说得够小声,就不会惊动回忆,就不会惊醒树梢沉睡的上千只乌鸦,它们偶尔会在梦中起飞,遮天蔽日,翅膀齐刷刷扑腾,听上去就像痛苦的呜咽与办公桌的吱呀声同时响起,油腻腻的,粘连一块的羽毛在他眼前来回晃悠,飘荡,“我不能选心理学。”
艾登站起身,他绕过桌子,手停在云决明肩膀上,脚停在他套着袜子的小脚拇指旁,一点点微弱的温度传来,并不叫人讨厌。别问我为什么,云决明继续在心中祈祷着,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很不对劲。别问我怎么了,别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都别问我,艾登,什么都别问。
“来看我比赛吧,Ming。”
“不。”
“来看吧,你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