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不知道。”云决明说。
“我的曾祖父当年花了大价钱,才把他从酒楼挖到家中。”艾登奶奶缓缓叙来,就像在说一个故事,“我的手艺虽然不是由他亲传,但也是从他身上学来的。好多菜,就像我之前说的,你现在在广州找都找不到地方吃,也没有人会做,只有从前吃得到。”
“您的手艺真的很精湛。”云决明真心地夸赞道,艾登奶奶登时便笑得合不拢嘴。
“你想不想知道我曾祖父为什么费尽心思地要把南园酒楼的大厨挖到自己家里来?”她就像在分享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
“您说吧。”总不见得是为了请来教自己曾孙女一手好厨艺。
“我的曾祖父很早就有了要离开中国的想法——那时是一百多年前,时局动荡,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头顶的天下一秒会变成谁的,他为求安稳,便想到去国外生活。”
“我家是靠经商起家的,到我曾祖父那一代已经积累了不菲的财产,但家族枝繁叶茂,支系众多,花销极大,又没有分家。若是坐吃山空,一代人就能吞得干干净净。”
“可说到在海外做生意,谁也没把握能成功,一是语言不通,二是文化不通,三是没有通路。做生意就就讲究个上通下达,四面六路,条条灵敏,才能比别人先一步抢占商机。”
他明白了过来,“您的曾祖父把大厨挖过来,是想在海外开中餐馆赚钱。”
艾登奶奶用笑容肯定了他的话。
“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那时候要移民这么一个大家子出去,并不容易,上上下下都须打点,还要买通蛇头,拿到身份,一些带不走的贵重家私要预先变卖,家里的地产也得做好打算。又要提前派家中得力会洋文的青年远渡他方,先落脚预备好住处。美国这些西方国家很贵,蛇头要价太高,家中上上下下百十人口,得花出去一大半家产。所以,我的曾祖父最后选择了秘鲁,当时不少华工都前去那儿做苦力,因此蛇头在当地有关系,能用一艘本来用来搭载洋人的邮轮把我们送过去。”
既然是艾登奶奶的曾祖父做这个决定,云决明思忖着,说明他应该是主支的一家之主。虽然艾登奶奶没有明说,但听她的话语,云决明也能隐约猜到她的家族约莫就像当年广州西关四大家族那样,也是有名望,有财富的大族。
他直觉对方跟自己说这个故事是有深意的,因此便默不作声地听了下去。
“那年是1910年,我的曾祖父提前得知消息,知道广州马上就要被封锁,便赶在那之前就将所有家人都送到了澳门,在那儿等待蛇头的邮轮来接。这个过程很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半年后,我的家族就在秘鲁利马定居了下来,在唐人街开起了酒楼——家族中也有好几位年少旁家子弟跟着南园酒楼的厨子学手艺,好为将来开分店做准备。我的厨艺,就是跟其中一位叔叔学的。”
听她用了“旁家”这样的词,云决明便更能肯定艾登奶奶当年在家族中的地位必然不小。
“转瞬间三十年过去,我家族的财富在秘鲁又靠着开酒楼翻了一倍,我的祖父——那会曾祖父已经去世,便决定是时候更进一步,移民美国。家族中有些人跟着他走了,有些人留下继续经营酒楼生意——我就是在美国出生的。那时,我的家族已经深谙在海外做生意的门道,便没有在美国继续酒楼行业,而是重回本行。”
她显出了怀念的神色,目光也跟着柔和了。
“不过,我的家族很传统,即便去了美国,也不许孩子在家说英文和西班牙文。从记事起,闲暇时间便都要用来跟家里的老人学中文,念四书五经,写毛笔字——哪像艾登这一代,说不去上中文学校,便不去上了。到头来连中文都不会说,不会认,更不会写。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可去上小学的时候,别人一张口,我竟然根本听不懂。”
云决明没做声。他其实是不太赞成这种极度传统的教育——那会让人始终处于两种文化的拉扯中,难以对任何一边有归属感。但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在一个老妇人面前说出的。
“哎呀,我扯远了,应该要说厨艺的。”
艾登奶奶微微一笑,她话是这么说,话题好像也若有若无地围着打转,其实说的早就全然不搭厨艺了。
“我小时候,就跟现在的艾莉一样,叛逆得不行。那时候无论是我的家庭,还是美国社会,其实都很保守,我的家庭又更甚一步,几乎是在美国生生造了一个自己的国出来,家族里的成员仍然要遵循他们从前带来的那一套死板规矩——其实我的思想免不了要受家人的影响,但却又不肯受它束缚,一定要任性妄为,才开心。我父母是坚决反对我学习厨艺的,但他们越反对,我就学的越起劲,甚至大学毕业后飞去了秘鲁,在那儿住了一年,跟着我的远房叔叔学做菜——他的年纪很大了,本来坚决不收弟子,却捱不过我软磨硬泡。”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来利马度假的男人。”
“他是美国人,同样刚大学毕业不久。那时他天天跑来我叔叔的酒楼里吃饭,一日三餐都在那儿吃。他根本看不懂菜单,随手一通乱指。他自小到大没见过什么鸡爪子,鸡头,猪蹄,猪耳,猪尾巴,还有内脏下水一类,但往往点的全是那几样。他怕我看到他不肯吃中国菜,就觉得他对华人有什么误解,无论端上来什么都硬着头皮吃下去,很快就在唐人街出了名。谁都知道有个不怕死的白人竟然敢吃豉油凤爪和凉拌皮蛋。”
“他是为了见您吗?”不用说,那个男人肯定就是艾登的爷爷。
艾登奶奶的笑容里掺了一丝甜蜜。
“我那时都不知道他是为了来见我的,全然不认识他,其他华人在议论他时,我也只是以为来了个想要尝新鲜刺激的白人,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代叔叔去收一箱很贵重的酒,才真正和他见面——那时他已经在酒楼里吃了半个月了。他在街上遇到过我,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听别人说我家经营着那栋酒楼,所以天天过来。”
“然后呢?”云决明从不喜欢打探别人私事,但此刻也忍不住追问道。
“哎哟,明仔,我是想跟你说厨艺的,不是跟你说我和艾德蒙的往事的,那些细节就不跟你多说啦。”
云决明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敷衍自己,愣住了。
“不过,”艾登奶奶话锋一转,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也猜得到,我家最大的规矩之一,就是不允许嫁洋人。我父母是把我当大家闺秀培养的,自然也希望我能嫁一个名门世家出生的华人男子,根本接受不了艾德蒙。而艾德蒙的家族也不同意他迎娶一个黄皮肤的女人。我和他两边都苦苦哀求,好话,狠话,软话,什么话都说尽了,眼泪也流尽了。最后,艾德蒙的家族终究是让步了,但我的父母却一步不退。”
艾登奶奶垂下双目,叹了一口气。
“我偶尔回想,都仍然会感到惊异——人竟然能铁石心肠到这个地步。我父母的葬礼,我都没被允许参加,他们病危,也不允许我探视。拦住我的,是与他们无亲无故的律师;亲口宣布我已非林家人的,则是那些平日里只做足表面情分就万事大吉的远方亲戚。”
说到这儿,艾登奶奶望向云决明的眼神刹那间变了,锐利又直接。
“所以,我很清楚,拥有一段不被世俗,也不被家庭认可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和艾德蒙结婚的时候,就曾发誓,绝不会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固守成见,顽固不化,到死仍要抱着规矩不放,仿佛那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云决明忍不住开口了,“可是艾登告诉我,您说过想要一个华人儿媳……”以及一个华人孙媳妇。
“别听那傻仔乱说,”艾登奶奶摆了摆手,“娶毓臻为妻,全是理查德一个人的决定,我半分都没有插手过。”
接着,她就握住了云决明的手,恳切地看着他。
“明仔,你有什么想跟奶奶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