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试着劝慰自己,让自己相信艾莉憎恶我是因为我的身份给她带来的困扰,甚至也有可能是这种困扰让她变成了如今这种模样。”
云决明安静地聆听着。
“从小到大,她都是‘艾登的妹妹’,不是‘艾莉西娅·维尔兰德’,不是‘那个小小年纪就获得了不俗钢琴比赛成绩的天才艾莉’,不是‘那个颇具艺术天分的聪明艾莉’,也不是‘那个特立独行的酷艾莉’,甚至不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艾莉’,就只是,艾登的妹妹”
“从小学开始,她就极力要摆脱这个标签,如今也是如此。我至今都不知道她走上了艺术与音乐这条路是因为她真的喜欢这些,还是因为她只想走我的另一个极端——我选择了运动,她就要选择艺术。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要把房间漆成白色,她就要漆成黑色;我喜欢吃肉,她就宣布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我是U大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她就公然支持死敌球队——赛季时,她还会在家里拉起写着“U大球队去死,P大球队永胜”的横幅。”
说起这件事,艾登自嘲地笑了起来。
“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因为她分不清那些女孩是真心想跟她做朋友,还是只是想通过她来接近我。她从不跟我交流心事,也从不让我了解她,因为她不希望被我的任何想法所影响。我已经有八年没有参加过她的生日派对了,每逢她过生日我就会被赶出去,在外面找一间旅馆过夜,或者去朋友家睡一觉——她就是要借这一点来筛选她请来的客人,观察谁进门后发现我根本不再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同时确保她的风头不会被我抢走。”
“大部分时候我都说服自己认为艾莉如此憎恨我,是因为我抢走了她的人格,她的特质,她大放异彩的机会——妈妈一直希望我能搬出去住,是因为她认为我走了,我带给艾莉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但今晚,当她跟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很难再……”
他叹了一口气,又倒回了地毯上。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我只是……只是这一刻很需要倾诉点什么。”
云决明的手慢慢从衣兜里伸出来,尝试伸出三次,又犹豫着收回,最终还是轻轻落下,拍了拍艾登的肩膀。
“艾登,你就像一团火。”
如果说祝阿姨给他带来的那一点温情让他心软,此前说的话也足以弥补。如果说是因为艾登在社交网络上引发小小骚乱让他想要投桃报李,回以一丝慰藉,那么聆听对方的心事也算做到。云决明不知道自己这一刻为什么还不想走,甚至还想说点什么。
“有趣,我的名字其实就意味着火焰。”艾登微微一笑。
“因此,只要接近你,就一定会被波及。”是的,Instagram上的关注就是从艾登身上溅射出的一粒火花。
艾登扭过头,瞪大了眼睛,“这听上去不像是在安慰我啊,老兄。”
云决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部分人都离得很远。他们看到的是橄榄球四分卫艾登,是跟谁都能成为朋友的艾登,是英俊多金的兄弟会成员艾登,是风流倜傥的情场老手艾登——”
“嘿!”艾登不满地抗议了。
“荣誉协会的副会长,据说是你的第二十七任女友?”云决明挑了挑眉毛,他的心还有点慌,却又有几分笃定对方不会生气。
艾登讪讪地住嘴了。
在义卖现场布置巧克力盒子的那些女生并不知道云决明与艾登认识,因此她们一口咬定艾登是来找副会长的。其中一个女孩过来向云决明证实她们猜测的真伪,她全程滔滔不绝,自说自话,而且把云决明的不耐烦当成了默认。
最后,托她的福,云决明被迫听了半个小时艾登是如何热切地追求副会长,在一起三个月后又被对方给甩了的故事。
据那女孩说,副会长是历任中唯一一个主动把艾登给蹬了的女朋友,怪不得艾登会觉得尴尬。
“大部分人都离得很远,因此都觉得你很温暖,很开朗,很吸引人。他们接触不到,也不愿意接触烫手的部分,如果你主动展露,他们反而还会因为害怕灼伤而逃走。只有你的家人能忍受,也乐于承担你的高温。”
他已经很久没有试着去宽慰别人了,云决明恍惚间还觉得有些怀念。
“但是火焰燃烧是需要氧气的,一团燃烧得愈烈,另一团就注定越黯淡。因此,她也只能逼迫自己凝聚成一簇不需要氧气的冰,那种即便临近明焰也不会被融化的坚冰。”
“我知道我妹妹的想法,”艾登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云决明?”
“我的意思是,你摆出一副父亲的模样去管教她,只会导致两种结果——她要么变得越发冰冷,直到无论你怎么努力也无法撼动半分;要么就会融化。我明白,你认为保护她如今成了你的职责,但你越逼近,只会越提醒她她原本可以拥有的是什么。你看过《乱世佳人》吗?”
“那还用说。”
“那你肯定记得郝思嘉和白瑞德最后一次见面时,男方对女方的那一段经典对话——但大多数人的人生其实就是那样,总有错过的机会,无法回应的情深意切,突然就失去的精彩生活,我们只能瞧着视野里剩下的一地鸡毛,思量着如果他不是一团与自己争夺氧气的明焰,而是一颗能带给自己庇荫和保护的大树多好,于是爱意最终被磨平,憎恨逐渐从不平衡中产生。”
云决明垂下眼睛,不去看艾登专注聆听的神情,能让他欺骗自己这只是在自言自语,从而继续说下去。
“然而,那只是因为我们都选择记得曾经拥有时最美好的模样。如果没有缺憾,留下的完美最终也会老去。艾莉会意识到这颗树其实也需要氧气,他有疤痕,有残枝,曾经欢喜的遮天蔽日枝叶会阻拦她的熊熊燃烧。”
“但她永远无法意识到了。”艾登轻声说。
云决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她恨的是父亲的离去,不是你的留下,但往往只有留下的人才能承受恨意。”
说到这里,云决明感到自己有点说不下去了。如果艾登一意孤行,也许艾莉最终会屈服,接受并不再反抗,就好像选择留下的白瑞德,努力去接受一份并不公平,也不完整,已经黄得发脆的感情。
就好像最终选择谅解母亲的小男孩,努力去接受她的出发点是为自己好,并借由这一点去爱她。
就好像最终选择拒绝接受女孩感情的少年,挣扎着在自己坠入更黑暗以前将对方推开,并欺骗自己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这番话似乎对艾登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你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没什么安排吧?”他若有所思地沉思了几分钟,突然出声问道,这话题转得太快,云决明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那你不如来我家过吧。”
“谢谢你的邀请……但我还是不要打扰这种家庭聚会了。”适才的一切就仿佛是风吹拂起了一点灰烬,深渊上方的星光稍漏了一点柔光,微微照亮了蜷缩在深处的他。刹那间,云决明又缩回了幽暗中。
“你不是没有什么安排吗?”艾登坐了起来,认真地与他对视着。云决明几乎可以感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相信我,多一个中国人来消化我奶奶精心准备的饭菜,会让她特别开心的。再说了,我也想跟我的爷爷奶奶介绍我的朋友。”
“不必了。”云决明很想把自己的母亲抬出来当挡箭牌,但想起那一晚她说起新年的态度,知道自己在那天晚上面对的就将是两个家常小菜,随便的一餐饭,如同过往数个冰冷冷的春节一般,他就没法编出谎言,“我跟你才见了几次面,也只是你的家教——”
“怎么,在经过适才那番谈话过后,你还觉得你只是我的家教?看在老天的份上,迪士尼公主还能嫁给才认识一天的男人呢。”
艾登笑着锤了一下云决明的肩膀,结果没防备的后者闷哼一声,向后跌倒在地毯上,差点没摔个四脚朝天。
“天啊——真抱歉,Ming,我不是有意的,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力气多大,”艾登赶紧把他拉起来,就像检查个易碎的洋娃娃一样上下打量着他,“就这样定了,你得过来我家吃年夜饭——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礼道歉,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接受吧?”
云决明郁闷地揉着肩膀,一时疼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但凡肩膀上要是有点肉的人大约都能挡住艾登那一拳,但偏偏他那儿只有骨头,又恰好撞上了艾登的指节。
见他沉默了,艾登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下个星期四,下午两点——当然你想早点过来也没问题,这么着吧,要是你那天没课,就直接一大早过来,怎么样?我们会在后院里放鞭炮,特别热闹,我妈妈好不容易才跟社区管理委员会争取来放鞭炮的许可的。”
看着艾登亮晶晶的双眼,云决明一时说不出更多拒绝的话,他有些心动,又有些胆怯。
而且他星期四的确没有课。
在他游移不定的这几秒里,艾登已经从地毯上爬起,伸手把他胡乱丢在地上的书包抓过来,开始把里面的课本,资料,笔记本,还有计算器一样一样往外掏。
“你这是在做什么?”云决明不解。
“准备上课啊。”艾登抬眼看了看时钟,“现在才七点三十五分,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可以用来学习呢。下周一的统计课上有小测——这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看来他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就是不知道他能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几分。
云决明,你怎么就是改不了想要伸手去拉一把别人的老习惯呢?
不过,他这算是拥有了朋友吗?
虽说在心中如此自嘲地想着,云决明表面却未显露一分端倪,“好。”他说,也跟着打开了自己的书包,掏出笔记本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把上次艾登胡乱涂鸦的草稿纸也一并收了进来,在他指尖翻开的地方,艾登画了一只正在伸懒腰的黑猫。
他愣了愣,接着便将纸张轻轻推回了笔记本中。
两个小时过去的很快,云决明在九点半时结束了补课。他想早点回家,至少这能监督母亲尽早休息,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问问母亲身体不舒服的事情——虽然他知道母亲多半不会告诉他。
“再见,艾登,你不用送我出去了。”
“也好。”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的艾登闷闷地说道,“我没有多余的力气起来了。上午有橄榄球力量特训,下午有一场十一人的橄榄球混战,晚上还要补习数学——我已经被榨干了。再见,Ming,周一统计学课上见。”
“周一见。”
关上房门,一转身,云决明就瞧见了走廊的正中掉了一件白色衣物。
他走过去捡起,触手的布料还留有温热,说明刚从烘干机里拿出来。云决明抖落开来,发现那是一件运动胸衣,想必是属于艾登的妹妹艾莉的。
他刚想转身把这件衣物交给艾登,走廊另一侧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挂着耳机,低头看着手机,只穿了一件吊胆背心和短裤的艾莉嚼着口香糖从她房间里走出来。也许是余光瞧见了云决明的脚,她忽然愕然地抬起头,瞪着自己面前的男人。
云决明默默地将手上的胸衣递了过去,对方凶狠地一把夺过,随即便是“嘭”地一声闷响,房门紧紧闭上了。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但他还是看见了——两个多小时以前艾莉出现在门厅里时还看不见的,但如今却清晰地一条条横亘在她瘦长的大腿上的,云决明熟悉无比的——
自残留下的一道道泛白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