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跟你说了我爸爸的事,是不是?”
艾登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云决明轻轻推开,就瞧见一个浅棕色的毛茸脑袋躺在自己脚前,栗子色的眼睛向上瞥去,静静地望着他。
“是的。”
云决明转身将房门关上。想了想,他也跟着在地毯上盘腿坐了下来,书包脱在一边。艾登的手臂就在距离他膝盖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艾登的房间和他在地下室拥有的那个秘密基地画风完全不同,这是个宽敞的套间,占了三楼的一半面积。一进门,便能看到满墙的各式奖杯,和悬挂在玻璃柜里的球服和橄榄球装备并列放在一起。左边是一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右边则是一水的运动器材,从哑铃到腹肌轮一应俱全。中间是张宽大的书桌,作业和笔记本电脑胡乱摆在上面。
艾登就倒在书桌前,双手双脚呈大字型摊着,还好房间里有暖气,地毯又厚实,才不觉得寒冷。
书房与卧室是连通的,中间没有门,只有一道拱形的门廊。从云决明这个角度望去,刚好可以看见宽敞的大床一角,以及一张舒适的扶手软椅,摆在床边。
书房的另一边有一扇木门紧闭,云决明猜测那多半是盥洗室。
“她说什么了?”
“她告诉我,十年前,你的父亲去世了,他是被谋杀的。”其实艾登妹妹的话就已经表明了这一点,“她希望我知晓了这一点以后,能够谅解你适才粗鲁的表现,还有你的妹妹较为出格的……打扮。”
——“自从理查德逝世以后,他就认为自己多了一份责任,必须要替他死去的父亲好好保护母亲和妹妹,他不能让我或艾莉出一点点差错,否则,他就无颜面对理查德,无颜面对他的父亲给他留下的那些美好回忆。这个想法深深扎根进了他的心中,无论是我,他的爷爷奶奶,还是心理医生,都无法撼动分毫。”
祝阿姨方才如此告诉他。当时,她神色中藏着的悲伤太沉重,太浓郁,像是深深刻进石头里的墓志铭一样一笔一划地刻进了她的五官,叫云决明既不敢直视,也无法分担。
“因为她不想让你觉得我们家是那种会在客人面前争吵的家庭,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强硬而且不讲道理的哥哥,也不想让你认为我的妹妹是那种放荡又毫无原则的女孩。”艾登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维护这个家族的体面对她,还有对我的爷爷奶奶来说,都很重要。”
云决明不这么觉得,但他知道凭自己一句话是无法说服艾登的。
“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但我现在真的没有任何心情补习统计学。别担心,我会照样付给你这个小时的补习费的。”
换做面前是任何人,听见这么直接的逐客令,云决明都会直接离开。
“十年前,艾莉才五岁,对吧。”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坐在地上没动,甚至擅自地把这段对话继续了下去。
艾登和他认识才刚过一周,只寥寥见过几面,无论如何,交情似乎都没到让他能插手对方家庭琐事的地步。
“对于那个年纪的女孩来说,父亲之于她,就大概像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无所不能的超人,顶天立地的支柱,既是她的群山,也是她的繁星。”
即便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到了那个地步,云决明多数时候也只会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无关,早点回家还能多看一会书,何乐而不为。
“所以,对幼年就失去这样依靠的艾莉来说,你们的父亲在她心中会一直保持那个完美的形象,不会老去。她不会意识到自己父亲也只是个普通人,也看不到他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父亲背后拥有的七情六欲。有研究显示,幼年丧父,或者在成长时期缺乏父亲关爱的女孩,会比同龄人早熟很多,叛逆期更早更长,也更棘手。”
也许是因为,他发现,原来璀璨温暖得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焰火的艾登,也会因为自己妹妹一句话痛苦至斯。
也许是因为,祝阿姨是如此温柔的一个母亲形象。她提起丈夫死亡对两个孩子带来的打击时,云决明分明瞧见她眼中有泪光粼粼,最终却还是被坚强的面具掩盖,仿佛眼泪是顺着血肉淌下。那一刹那,她的面容与送他去机场的小姨隐约重合——小姨全程没有掉一颗眼泪,那时的云决明却恍惚觉得她在恸哭不止。
这微妙的瞬间,让他想为祝阿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安慰艾登一句。
“她不会让任何人取代他的位置,也没有人能填补他留在艾莉心中的缺憾。所以,当你试图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教训她的时候,就会让她很愤怒,”特别你说话还挺不客气的。云决明心想,但他还不至于蠢到说出口,“你这么做伤害到了她,伤害到了你们父亲在她心中的印象,因此她也要反过来,用同样的手段报复你。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会那么说的原因,但不代表她真的是那么想的。”
艾登长长吁了一口气,这立刻让云决明紧张了起来。
“这——这是我的猜测而已……”
完了,他让艾登生气了——
“我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用这么正常的速度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
正想起身,以艾登见到前女友时的速度飞快逃窜的云决明僵住了。
“我的朋友们——说到朋友,我指的是橄榄球队队员,还有我的同学,就是平时跟我玩得不错的那批人。基本上,你在杰森派对上见到的那些人,都算是我的朋友,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艾登露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云决明突然发现,他神色寂寥的时候,竟然与尊龙有几分相似。
“说回来——我的朋友们,他们或多或少也知道我父亲的事,毕竟当时还上了报纸,也算是这个宁静小镇上难得的一件大新闻了。偶尔,我也会跟他们谈上一两句这件事给我的家庭带来的影响,谈谈我的妹妹,谈谈我的爷爷奶奶,谈谈我的妈妈,谈谈我的痛苦,但他们都……”
“嗯?”
“他们的反应都很类似,‘我很抱歉听见你这么说’,拍拍我的肩膀,再来两句激励的话,‘兄弟,这都会过去的’,‘坚强起来,你这样像什么男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伙计,你等着瞧’,一类的。这么做了以后,他们觉得身为朋友的义务就尽到了,于是生活又回到了那些轻松愉快的主题当中去,派对,女人,酒精,泳池,飙车,游戏人间。”
艾登从地毯上支起身子,发出了一声滑稽的鼻哼。
“他们觉得那样可以帮我遗忘伤痛,其实是他们不愿意面对,”他的声音放低了,温柔得好似雨水在百年老木上洗刷的声响,“只有你试图来理解我。”
云决明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谢谢你,Ming。”
这没什么的,云决明很想说,比起你对我生活造成的影响,我说的几句话其实不值一提。
今天的义卖结束后,他终于有机会看了看自己在Instagram上收到的一百多条私信。
“嘿~你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U大的吗?”
“你是谁?你和艾登是怎么认识的?”
“也许有空你想出来喝杯咖啡吗?我的朋友们都很想认识你。”
“艾登,是你吗?”
“你也在橄榄球队吗?”
不止如此,他的Instagram上还一下子涌入了五百多名关注者。
一开始,云决明是厌烦的。
那些标红的未读私信让他产生了生理上的不适,握着手机的他当即感受到了一阵晕眩,仿佛正有上百个入侵者打算进入他的生活一般,甚至让他有了想要删掉自己的账户的想法。
但最初的慌乱褪去后,他突然又觉得有些荒谬,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他既不是艾登的地下情人,也不是一个身份需要保密的朋友。一旦那些人发觉他不过是艾登的家教,对他的关注很快就会散去,他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云决明反而奇妙地有了一点小小虚荣心膨胀带来的快乐。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几乎要记不起那是什么滋味。
在国内的时候,他是班长,是老师的宠儿,是全年级学习成绩最好的那个学生,是QQ空间随便发一条状态就能收获上百条留言的人气王。总有外班的女孩在课室门口探头探脑地寻找他的身影,总有一帮好友会陪着他走完放学回家的路。QQ上总有回不完的消息,时不时就弹出的好友申请。无论他做什么,振臂一呼,总有百人响应。
那时的他,就是如今的艾登,永远活在注意力的中心,存在即是光芒。
就像是用指尖接住一片雪花,触碰便是消融的刹那。在非常短暂的瞬间,他得以接住了一霎来自过去的碎片,尽管是借着他人火光反射出的微芒,须臾消逝的温暖仍然给他带来一丝慰籍。
“No problem,dude。”他最后说。
艾登被逗笑了。
“你怎么分析出那些的?”他问道,“就我妹对我父亲态度的那一段。”
云决明只觉得自己的嗓子眼一紧,“我上过心理学的进阶先修课程,”他轻声说,“稍微有点心理学知识。”
其实他有的比那多得多。
他曾经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阅读一切他能找到的专业心理学书籍,观看公开的网课教学,钻研新近发表的心理学论文,力求让自己理论知识的水平无限接近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心理医生。推论出这一点,对他来说很简单。
那时他心中尚有余烬,还能勉强照亮一分天地,乃至伸手去拉别人一把。
直到最后一丝残辉也被人糟践踩灭,他被推入深渊,滚落进冰冷的烟灰,再无一片漆黑尚带红边,还能燃起一丝温度。从此他拒绝让任何人接近,也拒绝接近任何人。
艾登看起来倒没有起疑,他神色稍微释然了一些,但眉眼仍然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