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艾登所说,这的确是个典型的白人社区。
整条街道幽静优雅,高大的北方红橡沿着人行道一路蔓延,树影整齐沉默,与褪成铜色的路灯并肩。沉甸甸地压着白边的枝叶在灰黑夜色中闪着微光,在道路上方纵伸拥抱。皑皑新雪在屋顶上勾勒出瓦片细木的线条,空气中犹见片片飞灰,晃眼如一张完美至极的圣诞贺卡。
富裕社区不动声色的百年历史,往往只看这一眼就能知晓。
艾登嘱咐过他将车停在路边就好,他家前院的白色雕花大门半敞,想来是为他而留。宽敞的半圆形车道上已经满满地停了五辆车,也容不下第六辆。
云决明熄火,半边身子钻出打开的车门,好披上外套。
放眼望去,他这辆半新不旧的2008年本田仿佛是粘在豆腐上的锅灰,相比整条街道停着的奥迪,宝马,雷克萨斯,路虎等,显得是如此刺眼。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开着这辆车在这儿多转几圈,某个窗户后的多疑家庭主妇就该打电话报警了。
艾登家前院有一片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园,大团大团的绣球花灌丛环绕着屋前,修剪成波浪形的灌木丛如缎带紧紧跟随。左右尽头各种植着两颗垂柳树,全覆盖着一层似棉花般的糖霜。
车道与人行道隔着的半圆形花圃里还有一颗樱花树,只是此时还只有细细的花骨朵。上百盏探照灯藏在草丛里,柔和的光柱显然经过精心布置,既能让人轻易看清屋子的全貌,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在来之前,云决明就已经查过了眼前这栋维多利亚风格房屋的资料。
如同他一回家就立刻查了橄榄球队的比赛照片,惊讶地发现那个公然亲吻自己的男人居然是那个声势烜赫的艾登维尔兰德,在上个赛季跑出了1200码惊人成绩的四分卫。
这栋房屋上一次成交记录是在十八年前,成交价格是五百四十八万美金,“给你的房屋估值”网站只给出了这么一点信息。云决明给不出其他诸如对房子进行了什么改造之类问题的答案,全部按了跳过。即便如此,网站也提醒他,因为该地区良好的治安记录,以及同个街区的房屋成交价年年见涨的缘故,这栋房屋如今可能价值六百万美金。
怪不得他付得起五百美金一小时的家教。
他按了门铃,立刻就听见了响亮的犬吠声,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爪子搭在门上的抓挠声和急切的呜咽声。云决明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又向右边挪了一些,免得门一开,就有一只流着口水的大型犬扑到他身上。
“坐下,洛克希。这就对了,乖孩子,安静。”
一个男人的声音闷闷地在墙后响起,随即,木门打开了。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和棉麻长裤的艾登赤脚站在门口,“你很准时嘛,”他说,温暖的笑容让见到他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好感,“还有五分钟才到八点呢。”
云决明探头望去,一只端坐着都能到大腿那么高的罗威纳犬就在艾登身后,粗壮的尾巴轻巧地在地毯上来回扫着。视线与他对上的刹那,罗威纳犬发出了威胁的呜呜声,那双凶狠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来客。
“洛克希,友好一点。”艾登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是云决明,我的家教,他以后会经常过来,你得好好记住他。”
那三个字他说的还算标准,比在统计课上一口香蕉人的发音好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寻求了母亲或者祖母的帮助。
木门在身后关上,罗威纳犬走上来嗅了嗅云决明的手,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明显不善的呼噜声,转身迈着“哒哒”的步子走了。
“洛克希对外人都很警惕,”艾登解释道,“不过别担心,刚刚那就算是他对你的接纳了。”
我看不像。这句话到了云决明口边又咽了下去,犯不着跟一只狗计较。他心想,更何况,他来这儿教的是人,又不是为了跟狗做朋友。
至少艾登愿意为那天派对上发生的事情道歉,证明他还算得上是个好人,教养也不错。既然他出得起这么多钱请自己辅导,而自己也恰好需要这么一笔钱从家里搬出去住,云决明还是乐意接下这份工作的——每个星期教四个小时就能拿到不必交税的两千块钱,干什么都没这个来钱快。
他已经不去想派对上的那个意外之吻了。
艾登给他递了一双拖鞋过来。他家虽然只有奶奶和妈妈是中国人,外面的门廊柱上还挂着星条旗,这点倒和一般的华人家庭没什么不同,去美国人家里是不必换鞋的。
“你好?”
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说的是中文,很标准,带着一点南方人的口音。刚站起来的云决明循声望去,瞧见了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正站在客厅与门厅的交接处。
她穿着一件平领毛衣,套一条黑色的长裙,珍珠项链在脖子上折射出圆润的光泽,发髻挽得整整齐齐。即便在家里,她也穿着一双低跟的尖头鞋,只是地毯遮掩了脚步声。
那应该就是艾登的母亲。
“阿姨好。”他点了点头,说的也是中文,“打扰您了,我是艾登的家教辅导。”
“是的,我听他说起了,”艾登妈妈微微一笑,缓步向他们走来,她的气质很高雅,姿态无可挑剔,保养也很得当。看起来像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女人,“云决明,是吗?”
“对,云朵的云,决定的决,明天的明。”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喊我维尔兰德夫人,也可以喊我祝阿姨——我本姓祝,但当我结婚的时候,这个社会还没有如今那么开放,我的夫家又是老派人,因此我也随夫姓了。”
云决明没吭声,他不觉得中国女性嫁到外国后随夫姓有什么不好,但他知道有许多华人都对此诟病不已——“在国内吵着要女权平等,到了国外却巴巴地跑去跟洋人姓,就是贱。”
他的母亲就这么做了,只是离婚后又改回了原本的姓氏,连带着他也一并改了。
“你吃晚饭了吗?还没吃的话,我可以给你去煮一碗面,或者给你炒两个小菜也行。家里有包子和饺子——不过都是超市里买回来的速冻品,你不介意的话,就给你蒸一点。”
“速冻品没什么不好的,妈,我就很爱吃。”艾登抗议道,“再说了,云决明是来这儿辅导我功课,不是来吃饭的。你知道我给他付多少钱一小时吗?”
“你自己同意了那个价格,说明你觉得对方就值得这个价格,没有抱怨的必要。”祝阿姨拍了拍艾登的肩膀,手指顺道捏了捏他的耳朵。
这小小的亲昵刺痛了他的眼。
“我已经吃过饭了,”他一直在图书馆里待到七点二十才离开,晚饭就是边开车边塞进胃里的一个贝果。一碗面或几个小菜听起来诱人极了,但云决明还算识趣,“谢谢您的关心,祝阿姨。”
“别忘了你的爷爷奶奶已经休息了,艾登,”祝阿姨再叮嘱了一句,她对自己儿子反而说的是英文,“不管做什么都小声一点,别吵着他们。”
“知道了,妈妈。”艾登作势赶着他的妈妈,“哎哟,我们不是说好了,我有朋友来拜访的时候你不用来招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