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过年时大队算工分,因为爷爷的病,四奶奶只剩下一点点工分。
姑姑们不知道具体数字,总之就是这些工分支撑不了一个年。
世世代代的双刹子村人都是这样,盼着过年,又怕过年。
年是一个悲喜参半,饱含着期盼、喜悦、快乐、幸福、团圆等一切美好愿望的节日,同时又是含着痛苦、心酸、饥寒、哭喊等一切凄凉词语都描述不尽的节日。
爷爷曾说他不知道什么是最幸福的年,但那一年是他过得最煎熬的年。
爷爷说:“我真希望那一天不是过年,真希望这日子没有年。”
他们一家三口人守着一个碰豁了的粗瓷碗,碗里是开水烫的树皮,没有粮食,大雪漫山也寻不到其他东西,野菜早在秋天就断根了。
爷爷含着泪,看着这一碗发着苦味儿的树皮,张不开嘴。
二叔刚刚会爬,他好像不饿,就把着碗看。
四奶奶竟是笑着,她摸摸二叔,看看爷爷。
四奶奶笑着说:“今儿是年,来年就好了,来年就好了。”
不知道他们最后吃没吃那碗煮树皮,爷爷可是做了一件不吉利的事,他看着看着这碗饭,哭了。
外面万家灯火,焰火照红了夜空,升腾着饺子香气,满是孩子们的笑声,欢呼声,还有扭秧歌的鼓声。
这是最值得庆贺的一天!
这是最让人断肠的一天!
这是血泪交涌往肚子里咽的日子,这也是看到以后能顿顿吃上小米白面的日子。
爷爷养好了病,可以去地里干活了。
四奶奶和爷爷将二叔绑在窗户框上,一起去地里干活。
地里大炼钢铁,家里唯一一口铁锅捐出去了。
地里粮食大丰收,亩产一万斤。
生产队里牲畜长得真好!一口猪可以吃一年,一个骡子可以和房子那么高。
可爷爷和四奶奶看着刚刚会扎吧扎吧走的二叔,泛起了难。
自打跟四爷爷彻底决裂后,四奶奶就渐渐恢复了笑容,她常常对爷爷说:“终于离了那个畜生,我们要过得越来越好。”
生产队报纸上的猪不能吃,生产队亩产一万斤的粮食看不到影儿。
四奶奶总是在雨后去山上捡蘑菇,趁着挣工分的间隙去挖野菜。
他们都说那个年代“天不亡人”,所以野菜一茬接着一茬地长,茂茂盛盛地漫山遍野。
爷爷和四奶奶一天能挖几麻袋,这就够一家人几天的吃食了。
二叔越长越大,没有衣服穿倒还不是事儿,关键是窗户框绑不住他了!
爷爷领着二叔上了田地。
农人的习性应该是从骨子里头带出来的吧,见着这片泥土,就见到了温柔。
二叔扎进泥土里,玩成一个土猴,衣服上全是泥土,破了的地方也看不出来,全身都是土,若是不穿衣服,也露不着一寸肌肤。
四奶奶的期盼是对的,每当过年时她总是说:“来年就好了。”
人们都说过年一定要说吉利话,灵得很!过年要是说倒霉的话,也准得很!
真按着四奶奶说的话来了,来年真的好了,这回真的好了。
土改分田地了,村子里给这他们三口人分了五亩地。
这是多么大的一块儿土地啊,它埋着多少眼泪,它又将承载多少汗水,它又将见证多少奇迹,它又将聆听多少笑声!
四奶奶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泛起了愁,她没钱买棒子籽,没有种籽,怎么种地呢?
人们都在犹豫,只有四奶奶毫不犹豫,当机立断,赊了五亩地种籽。
她给种籽门市写了欠条,她自信地说:“今年秋天打了粮食,保管还上!”
门市的人被四奶奶这股劲儿打动了,随即就将种籽赊给了她。
四奶奶,爷爷,二叔,三个人干了一年。
夏天酷暑,人晒得流不出汗,烤干了的农人在树根底下焦急地看着地里秧苗。
靠天吃饭啊,天不下雨,就靠着那一点水,庄稼根本长不大。
四奶奶不知累,她是什么做的呢,是钢铁铸成的吧。
她一挑子一挑子地往地里担水。
地里离家那么远,而且家里的井还是压水井,不是自动抽水的。
四奶奶要压水,压满两桶水后担到地里浇庄稼。
爷爷帮着四奶奶压水浇地,他壮实的身子担起水来呼呼喘气。
四奶奶怕累坏了爷爷,她担两次才让爷爷担一次。
爷爷却抓着水桶不撒手。他是大小伙子了,他要帮着嫂子养家,养活小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