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皇帝!我阿姐根本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这一道圣旨算什么,自己快死了还想着拉别人下水!”苏澄气得够呛,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真正赢得民心的君主!
“阿澄,都过去一年多了,你还是这么冲动吗?”苏湄声音冷淡,这件事,皇帝分明是有预谋的。
“阿姐!凭什么啊?你跟我回青澜城!”苏澄拉起苏湄抬腿就要走,手臂却被人打了一下。
“苏澄!”苏湄装作严厉地训斥了一声,眼中却抵不住的热泪横流。
“这是圣旨,我不得违抗,我现在并不算是苏家的人,即使现在公公回去禀报你待在我家,皇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所以,你现在走,离开京都,只要告诉外面的军队我的名字,他们都会放你过去,回到青澜城,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等待,就够了,不管到时候是新世界还是旧世界,是盛世还是乱世,青澜城都不会受到牵连。相反,如果你要跟着我留在这里,进行所谓意义上的‘平反’,这场仗,必输无疑,到时候,别说是成为叛军首领的你和我,就是苏家,父亲,母亲,云曦,还有整个青澜城的百姓,都会被扣上叛乱者的罪名,几十万人的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你负责得起吗?你忍心,让云曦和父母被游街示众,由云端跌落至泥土,饱受牢狱之苦,被当街斩首吗?如果你不回去,这一切的造成者,皆是你啊,阿澄,所以,你回去不是为了听我的话,而是为了更多的人,为了更多的人活着而牺牲,我义不容辞。”苏湄哭着对苏澄说,这人世间最艰难的事,无异于生离死别了。
“可是,阿姐也是我的阿姐,思远又如何忍心,让阿姐独自面对这千军万马,和曾经的朋友成为战场的两端呢?”苏澄的泪滴落在烛火上,屋内的影子左摇右晃。
“这有什么,思远,不过是把心闭上眼睛罢了,没有什么难的。”苏湄对着弟弟笑了笑,饱含无奈,凄凉万分。
“阿姐——”苏澄还想说什么,却被苏湄推出了门外,随后一把剑被递到手里,那是他狂乱剑法致胜的法宝——流光剑。
“阿澄,快启程吧,来不及了,我一出发,你就走不了了。记住,一切以青澜城为重!”苏湄抛给他这样一句话,便关上了房屋的门,把苏澄隔绝在外。
苏澄看了看这所院子,无论多么不舍,他都只能,转身离去,为了——大写的“义”。
因为他记着临走前阿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阿澄,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哪怕容貌改变,哪怕沧海桑田,只要你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他一直记着,从未忘记过。
公公给苏湄留下了音讯,让她去京郊的苍山,待苏湄赶到的时候,整座山已被四方黑压压的军队全部围住。
黑红相间的军旗烈烈作响,盔甲上银色的冷光反射到人的眼睛里,月夜清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与苏湄身后有气无力、老弱病残的禁军相比,差距一眼可见。
更何况,盛世将临,所有人都会有感觉,哪怕是街上买菜的妇人,回了家都会感慨一句今夜真是好风光,明日必是晴朗的一天。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跟随着皇帝一路逃亡到这里的三千禁军,苏湄向身后看去的时候,有的士兵瑟瑟发抖,有的将官已经聚拢成堆在讨论着怎样逃走,他们的战力,可以一眼望到尽头。把这样羸弱溃散的军队交到她的手上,以少敌多,甚至还想要反败为胜,这简直就是在做白日梦,这时,苏湄一抬头,一道阴邪的目光汇入她的视线,那人的嘴角还轻微扬起,是他!
皇帝!他一定——另有目的,可这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苏湄苦思良久,最终也没有头绪,只好暂时搁置一边。
苏湄走进龙帐,见到年迈的皇帝竟然身披铠甲,拿着剑在地图上与禁军统领指指划划。苏湄见到这样的场景,心里浮出一声嗤笑,他还懂什么兵法!他若懂练兵之道,便不会将沙场半生、战功累累的拓跋承良将军远逐岭南,饱受流离之苦,把文韬武略少年意气的拓跋忆澜发配伙夫营,大材小用。
皇帝回头时注意到了苏湄,神情温和,笑着对她说:“苏姑娘来了,不愧是我选中的人,面对千军万马的阻挠也还是安然无恙地到达了苍山。”
苏湄只觉这话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绞尽脑汁的吹嘘捧场,可是这拙劣的谎言,如何让她去为他卖命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多少人想要登上的宝座,现在还与宝座有一丝关联的时候人,却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击溃,要不然,当年又是如何得到这宝座的呢?
“陛下,外面的情形想必陛下十分清楚,如若陛下还信我一句话,我奉劝您,在不伤害自己和身边人的前提下,趁早投降,即便您最得力的将军在此,也没有一分的胜算来让陛下安全离开苍山,并且继续回去做着这万人之上的统治者。”苏湄深吸一口气,还是对皇帝是实话实说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想与陌谦为敌。
而皇帝仿佛窥探出了她的心思,狡诈一笑:“朕当然知道外面的情形,可是,苏姑娘,你说,我好歹也是贵为皇帝,难道,要我教给我的子民畏葸不前、不战而降吗?”
苏湄一愣,眼珠一转,想到的结果却是令人心寒,她放声大笑,说出了皇帝内心的想法:“陛下,好一个陛下,竟是如此老谋深算,有这等心思,不为百姓谋福祉真是可惜,用做歪门邪道上,真是可惜!”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集天下尊贵于一身的人面前,几乎是以绝望的语气质问着他:“陛下为了自己,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你一直记得我,自从两年前的那一天起,你就记住了我。”
皇帝见到苏湄终于崩溃,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他知道苏湄的武功出神入化,一怒之下将他斩于剑下也不是未可知。可是,他依旧强装镇定:“不愧是陌谦身边的女子,心思也是这般聪慧,真是遗憾,现在被逼到绝路,不能做些什么,要是再平日,请你来后宫坐一坐也未尝不可。”
“你休想!”苏湄气极了,死到临头的人,竟然能说出这些话来。
“啧啧,苏姑娘还真是女中豪杰,只不过,这脾气,不太好啊,我承认,你今日来这苍山,的确是我的计谋,陌谦这个人,不简单呐,整日在我面前扮猪吃老虎,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帮助太子谋反,不愧是陌青冉的儿子,陌谦算计了我那么多,我算计他一个女人,他应该不会介意吧?”皇帝用布满褶皱的手指勾起苏湄的下巴,被苏湄狠狠瞪了回去。
“我还没尝试过江湖上的女子,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啊?”皇帝作势就要奔向苏湄,结果却扑了个空。
“陛下还真是贪心,江湖上的女儿性情刚烈,断不会让你得逞!”流云剑在苏湄手中跃跃欲试,直对皇帝的方向。
“这有什么,你听说过明妃吗?陌采晗,我的宠妃啊,性子和你一样的决绝,最后还不是自刎在了那深宫大院里,她再也出不去了,再也出不去了啊!可是你知道么,她是陌谦的表姐,为了陌谦,从我身边套走多少情报,背叛了我多少事情,我都没有计较,我现在很想看看那小子的表情,是不是,和你一样难过?”皇帝回想起陌采晗,他最爱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曾经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的心弦。
苏湄看着声嘶力竭、满面悲容的皇帝,想起陌谦身受重伤还在今夜承受丧姐之痛,他一定在悔恨吧,可是却又不得不擦干血迹前行,一步,也不能停。
“投降吧,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苏湄轻轻地说,她的眼神游离,似乎已飘往九霄云外。
“投降?我为什么要投降?我还有三千禁军,我还有最后一个最重要的筹码——”皇帝的目光渐渐移到她身上,脸上有了和这压抑气氛截然相反的诡异的笑,他脸庞两侧肌肉颤动,在苏湄看来犹如魔鬼。
“你妄想!你别忘了,这帐里只有你我两个人,耆芜山弟子想要你的命,随时都能拿!”苏湄抽出流云剑,却发现,自己持剑的右手腕力虚浮,仅是一把剑的重量才勉力支撑得住。
皇帝看见苏湄拿不动剑的手,得意地笑了,用一个皇帝最不该拥有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耆芜山弟子,还是单纯得很哪!”说着说着竟不自觉鼓起掌来,似是要等苏湄药力起作用时昏厥才停止。
苏湄身上的力气仿佛随着帐中燃着的香烟而一缕缕被抽去,她开始站立不稳,直至跌倒在地,可是,那双眼睛坚强地睁着,坚决不肯闭上。
“苏姑娘,你和我,都没有多少时间了,让我,来给你讲几个故事,放心,你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你若死了,我也没有活路了。”皇帝忽然坐到了她的边上,语气变得温和沉缓。
“其实,我对你的印象并不坏,在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因为,很明显,你知道我的身份,即使两年前只见过公公一面,你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可我,却恩将仇报,用一道圣旨把你骗来牵制陌谦,甚至还想让你带兵击退他们,你肯定会想,我这个梦做的,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是啊,我自己觉得也是,你心里是不是还会想,那些从小便跟着我的内监们,我把他们抛在了宫里,独自逃了出来,太子也许会饶了他们其中部分人,把另一部分处斩,要说如若我今夜被杀,能为我报仇的似乎只有他们,可是,因为我,平白无故死,或者被赶出宫,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这个皇帝,最亲近的人,居然是他们,临死之前挂念的,也是他们,因为,从没有人爱过我,我的妃子,为了他们母族的地位,和皇子的将来,百般讨好我,我的大臣,怕我杀头,为了自己的性命,从不敢忤逆我,我的亲人,对我千方百计忌惮,只为了怕被我怀疑,你说,我当了十几载皇帝,除了他们,却没有可以陪我说心里话的人,这围墙那么高,不止困住了他们,真正被困在里面的,是我。你一定想问,那我不当皇帝的时候呢?从不是储君的位置上夺得皇位,只为了父皇的一句夸奖,到最后和他反目成仇,我不做皇帝的时候,大多是在拼命地努力,来学习怎样来做一个优秀的皇帝,可是,当我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想当一个好皇帝了,我想,励精图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对我,有任何的好处吗?况且,我也试过了,因此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可依然没有成功,这个位置,我早就腻了,太子来的正是时候。到头来,还是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儿子,也要来向我索要一样东西了。”皇帝露出了他从未露出过的温和的、慈祥的笑容,可惜,苏湄已经昏过去了。
“我之所以确信你回来,和你救我是一样的道理,你既知道是我,还是伸出援手救了我,正如你看到这道圣旨,即使孤身犯险也一定要来这苍山上,因为,我看透了你,你虽然勇敢,你却不能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正是因为你心底残存的那一点逃脱不开对于善念的禁锢,才能让我有机可乘。苏湄,不是吗?你怕我,万一是个好皇帝呢?万一,做过一件好事呢?这一切,不过是源于你那一天看见轿子里的笑容罢了,一个笑容,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皇帝回想起了之前苏湄在苍山上救他的事,那不过是一场局,一场以一个慈祥善良的笑容为赌注的局。
这时,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是皇帝的贴身侍卫,他手心里,是一块黑色的令牌。
“陛下,我们还有生机啊,衡山令一出,也许还有打赢的胜算。”侍卫带着头盔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却被皇帝一言打断。
“不必了,待新帝登基,将这块令牌交给他吧。”而后站起,走出营帐,三千军士见到旧主,刷刷调整肃然行礼。
“陛下,您有何打算,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我们区区三千兵力,即使我们拼尽全力,也不能保证您安然无恙地回到皇宫。”已经五十多岁、两鬓成霜的禁军统领这样对皇帝说道。
“哈哈,兄弟,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眷恋那个位置吗?”皇帝一反常态地拍了拍统领的肩膀,大声笑道。
“现在,我已经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们若现在投往太子,保全性命还来得及,我知道我这个儿子,他胸怀宽广,对你们不会紧咬不放。”皇帝突然这样对那三千士兵说,他的眼中,已有了求死的想法。
“陛下!从您当皇子起,我们就跟在您身边,出生入死,陛下今日陷入危难,我等必不会袖手旁观!”听到此话,士兵们情绪犹如开水滚烫,年逾五十的他们,在此刻,心中却燃起了熊熊斗志。
“是啊,陛下,我们是您的士兵,我们当跟随陛下,生死不离,再者,即使太子殿下有意放过我们,可是作为您的旧部,我们也不愿苟活人间!”禁军统领单膝跪地,恳求皇帝。
“好,既然你们愿意追随我,那咱们今日就痛痛快快打一场仗!”皇帝拔剑扬起,指向天空,颓废三十年的老兵,忽然开始众志成城。
苏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大帐之中,案上的香已经燃尽,只剩下片余的白灰。外面刀剑声哐当作响,伴随着士兵临死前的痛呼一并萦绕在苏湄的耳畔,外面,必然开始打起来了,只是,从双方震彻云霄的声音听起来,皇帝座下的三千禁军似乎也不会被一朝击溃,还真是,哀兵必胜。
她想坐起来,无奈那香中燃的似是软骨散,后劲极大,以她常年练武的康健身躯一时竟也难以运气,只能眼巴巴地坐在这里等着,皇帝老儿,真是阴险歹毒!不过,在她昏过去之前,他似乎和她说了什么,提到了明妃,还有……陌谦,说他们什么了呢?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记忆,回过来对他的话还是没有印象,到底说什么了呢?
苏湄正在绞尽脑汁想的时候,皇帝却在此时出现在了她面前,手里一卷质地轻软的黄帛,他走进来,慢慢地弯下腰,俯视着苏湄,露出狐狸般得意的笑容。
“苏姑娘,果然武功高强,我用了药效这么大的软骨散,你还是这么快就醒过来了,啧啧,不愧是内家高手,若我早些知道,一定——不会放过苏姑娘这样的人才。”
“滚!堂堂皇帝,竟然用这样卑劣下作的手段,你的列祖列宗,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也会心寒!”苏湄别过脸去,眸中闪过不屑。
“苏姑娘,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把你带到陌谦的大军面前,以你相逼,来让他放过我呢?”皇帝俯身下去,离苏湄越来越近,直到他们双眼的距离只有一寸不到。
“我并不想知道,我只知道,陌谦是决不会受你威胁的!你若想拿我做什么文章,还是不要想了!”苏湄嗤笑一声,眉宇间是江湖儿女天生的豪情。
“哦,既然如此,那,得到苏姑娘的许可,我可要行动了。”皇帝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把手中的卷帛打开。
是召苏湄前来苍山救驾平反的圣旨,苏湄本来不屑一顾,随之眼神却失控起来,想要站起来却有气无力。
“没想到吧?苏姑娘,攻人算什么?攻心才是上策!”皇帝头也没有回地走出营帐,把那道黄色的卷帛向下一抛,前朝的最后一道圣旨没入敌军密密麻麻的军队中。
“子让,你说,既已没有活路,父皇为何还要如此奋力拼搏呢?不过,即使他只有三千禁军,这队形安排得与强盛的兵家却也不分伯仲。”太子殿下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眼前是两军交战的激烈场面。
“殿下,军中不知从哪出现了这个东西!”一个士兵献上他刚刚捡到的黄色卷轴,随着卷轴打开,陌谦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