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苏湄受了伤以后,阿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对她变得十分关心起来,嘘寒问暖,大多时候让苏湄待在床上不要下床,吃饭也是阿陶下楼去拿上来递到苏湄的床前。
“阿陶,没想到,你这么会照顾人的嘛?”苏湄的眸子里闪耀着感动的光。
“苏姐姐这是什么话?阿陶照顾你,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阿陶摆放着案上的碗筷,想着苏湄一走到这里来就可以直接吃上饭。
“你不用这么细心啦,我还没那么脆弱。”苏湄动身下床吃饭,动作已和常人无异。
“苏姐姐好得真快!不愧是阿陶的师父!”阿陶稚嫩的眼里流露出憧憬、羡慕和自豪。
“谁答应做你师父了?别自作多情。”
“苏姐姐即使不做阿陶的师父,也可否能够教阿陶武功呢?”
阿陶真的很想学习武功,从他每次在苏湄打完坏人以后的表现展示得尽致淋漓。
其实,他对苏湄这么关心,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于无意之中瞥见的陌谦的神情,那种留恋而又无奈狠心的神情,让他想要学着做一个有牵挂之人、心思永远不会放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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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积雪的终南山,隐士秋籍的院落外。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此地,马儿的蹄已经陷入雪中,被它深深淹没,马儿似是等候多时,有些燥郁不安,只见它偶尔抬头嘶叫,偶尔低头向蹄后用力地刨着积雪,坐在车前的蒙翊也因为等候时间太长而面色不快,经常皱起的眉头更是表现了他的不耐烦,可是站在马车前面那个人却一动不动,从他们赶车来到这里告诉院内人要来拜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时辰,从清晨已经快到傍晚,就算是白天睡觉,夜间醒来这样黑白颠倒的生活,也该睡醒了吧?
“公子,您的披风都被雪浸湿了,要不,先来车上换一件吧。”蒙翊看着陌谦单薄的背影,实在心酸。
公子以前身体是很健壮的,常年练刀,又时常去军营走动,和将士们在一块讨论武术枪法,可是,自从半年前张御医来拜访,却意外变成了一场治病的疗程,自打那以后,公子便不常动武,偶尔动武也是因为——某个人。
“不了,既是拜访,心就要诚,就像那些寺庙里的小孩子,诚心拜佛希望能够吃穿不愁,可转眼就拿起了祭台上的食物,和佛祖抢吃的,你说,他们能如愿以偿么?”陌谦并没有回头,依旧长身玉立于大雪中,蒙翊一天没有吃饭,听到陌谦的声音缥缈回荡,便下定决心是他们两个回去之后得大吃一顿补充体力。
“陌公子此话,倒是显得公子今日在我这里站了一天,在下有失远迎了。”随着木门“吱呀”的响声,秋籍终于出来了。
隐身于山野,自是粗布麻衣,放浪形骸于太古之外,自是不拘小格。隐士秋籍正是这样长发如瀑不加修整、外衣捉襟见肘却也泰然自若的人。
“秋先生客气,我等在此拜访先生,就要遵守先生出世前立下的规矩。”陌谦缓缓动身行礼,从他动作的迟缓确实可以看出他早已脆弱的身体被一天的大雪伤到了不少。
“陌公子是秋某所见到的‘世俗人’中十分少见的类型,我以为,公子清淡尊贵,本应游山玩水,乐此一生。”秋籍十分热情地把陌谦和蒙翊请进门,虽然他的陋室的确简陋,就连冬日烧的炭火也是半着半不着,摸上去觉得到一点温热,可是坐在室内的感觉和外面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陌谦也有这样的心愿,只可惜,国不安,民不定,我即使有这样的心愿,又岂能弃下万千民众而独自享乐呢?家父从没有教过我一人独享的道理。”陌谦静静地看着秋籍,似乎意有所指。
“陌公子心怀大志,在京都的公子哥儿里,十分难能可贵,在下十分佩服。”秋籍知晓了陌谦的意思,只不过他并不想提及,只好说说官话搪塞过去。
“只有我一个有什么用呢?秋先生,您说对吗?”陌谦却直逼秋籍心坎,不留情面。
“秋先生,我知道您隐世是受到了轻视,可是,如今的形势,您难道不清楚吗?”陌谦的眉宇间尽是担忧,仿佛盛世一天不到,他便永远不会开怀。
“在下素来听闻秋先生有诡辩之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放眼整个朝纲,无人能敌。先生甘心在这里与圆中天地度此一生吗?您师父的遗志,您只当做耳边风了吗?”
“独善其身固然是好,可是先生就没有想过有一日兼济天下吗?”陌谦步步紧逼。
“公子未免对在下太过严苛了吧?纵然我想过,我也不必仅仅因为想过就为此付出心血,如今的格局,公子难道看不透吗?当初,皇帝新政改革时的信誓旦旦不也被磨平了吗?如若新帝登基后还是如他父亲这般,在下不是又要栽跟头了吗?公子敢保证他现在血气方刚,能保证他日后励精图治吗?”
就在秋籍以为陌谦会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却放下手中的茶杯,定定地看着秋籍,坚定地说:“我能。”蒙翊从未见过陌谦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问题,从未。
“说起来秋先生可能会不相信,在下和太子殿下年纪相仿,平日里读书射箭也总是相互切磋,太子殿下的功课和在下相比可以称得上是更好,且在下与他相交十数年,未曾见过太子殿下有一丝懈怠不前。”陌谦自信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公子如果这样说,那在下认为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此处游历,进宫也曾一览当今陛下年幼时的风采,照样不输文臣武将。如果只有这样,那我想公子已费劲唇舌之力,再谈下去我也不会改变心志,请回吧。”秋籍离开坐席,转身离开。
“话还没有说完,秋先生这么着急?”秋籍的衣袖被陌谦拉住,动作虽然很轻,却带了某些决心。
“公子还有什么话,便一起说了罢,我是不会跟随公子下山的。”秋籍只好坐下来,眼神却飘向了他在锅里煮的饭。
“我说,我与太子殿下同时长大,并不是为了告诉先生我相信殿下的人品,而是,殿下的德行,乃是我一手调教而成。”陌谦口出惊世之语,就连蒙翊也诧异地看向他。
“怎么可能?你那时才多大?你不是说,你和他一般大吗?”秋籍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虽说如此,在下比太子殿下稍大一点,从在下年少入宫的第一天,见到太子殿下的第一眼起,在下就已经决定要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所以,今日,我在这里,才敢对秋先生做保证,他不管将来对我如何,对他的父君如何,他决不辜负和他一起血战的弟兄和谋士,他决不会放弃天下的百姓,一刻都不会。”陌谦铮铮地说着,此刻的他像一个发誓必胜的勇士,眼神里是生生不息的信念。
隐匿多年的秘密,在此刻被揭开,秘密只发生在两个人身上,知晓秘密的人却原来只有一个人。
“公子所付出的,让在下钦佩不已,公子是在下终其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人。”秋籍敬佩地说着,他没有想到,有人竟能将民族危亡,融入自己人生的每一天,身体里的每一寸骨血,筹谋多年,只为一朝成败。
“那秋先生可决定好了是否要跟随公子下山?”蒙翊心急不已,他实在是不想呆在这里了。
“这位小兄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的心性,,还需多多磨炼才是。”秋先生这才注意到蒙翊,看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怕是早就想离开终南山了。
“蒙翊,我们走吧。”陌谦向秋籍行过礼,便走出了门外。
“公子,你不是谈好了吗?秋先生为何不和我们下山呢?”蒙翊十分不解。
“几日后,你再来接秋先生。”
“不是吧?”秋籍进屋后听到蒙翊痛苦的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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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写?”阿陶拿着笔在纸上乱画。
“阿陶,你明知故——犯……”声音还未走远,苏湄就已经和小二借了打扫屋子用的扫帚一步步靠近阿陶。
“啊——苏姐姐,不要啊!你教我良师益友,你真的是良师吗?”阿陶的眼里,那扫帚摇摇晃晃的尾部,就像一匹大灰狼,得意地宣告着他的“死亡”。
“良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良师,可不是对你宽容的老师才叫良师,常言道,严师出高徒,我此时若不纠正你的错误,只怕你日后会一直错下去。”苏湄并没有手软,直到阿陶抱着屁股四处逃窜明显已经脚步不稳才住了手。
“现在把昨天教给你的字都默一遍。”由于阿陶极力抗争,乞求苏湄多养几天伤,在客栈又无所事事,她便满足了阿陶一直以来的愿望。
“苏姐姐,认字好难哟,你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嘛?”阿陶揉着被打发红了的屁股,坐下来铺开纸。
“当然了,不然先生们怎么读书,做文章呢?等你认得多了的时候,站在人群里,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有你知道,你可以为他们解惑答疑,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你挨的打,写错的字,都是值得的。”比如,练功练得废寝忘食,常常半夜睡在地上,等到第二日和师父比试,可以多敌一招的时候,那一招的意义就变得无比不同,充满付出之后的喜悦。
“苏姐姐,我常常看到这个字,按照你昨日教我的说法,一撇一捺,极为简单,可是好像很多地方都写着这个字,这个字是什么字呢?”阿陶忽然抬起头,歪着脑袋问苏湄。
“这个字,是人。你也要记住这个字,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如此简单,一撇一捺,可有的人,到老了都写不好,还是歪歪扭扭,有的甚至不成形。”苏湄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叹了口气说。
“人——苏姐姐,我想做个像你一样的人,会武功,又认识这么多字,还有大把大把的银子,想花都花不完。”阿陶羡慕地看着苏湄,如今的生活,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他眼里苏湄的生活,是他做梦都想要过的生活。
“想要拥有,就要舍弃。抓紧时间练字,再过几天就要启程了。”苏湄回过头来,她并非不希望阿陶成为她这样可以保护自己的人,她更希望阿陶可以成为连她都无法企及、抬头仰视的人。
“哦。”阿陶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却笨拙地拿起笔开始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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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东宫。
“太子殿下,陌公子命人传信来说已将秋籍先生请出山,三日后启程到京都。”太子坐前一名暗桩来报。
“好,陌兄真的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太子殿下欣喜地笑了。
“太子殿下有陌公子助力,真是如虎添翼。”那人忽然抬头说。
“我知道陌兄何意,你务必再说这种话,我与他筹谋,不是为了逼宫夺权这一件事。”太子没有表现出高兴,反而面色变得严肃。
“是。”
“老师,您做何看法?”太子掀开身后的帘子,里面赫然坐着一位须发尽白、不怒自威的老者——曾经的梁国侯。
“太子殿下,你知道老臣今日来你这里,只是为了探望你,而且,我早已多年不问世事。”
“老师,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老师帮忙看一看陌府的公子,陌谦。”太子沉思片刻,沉吟道。
“陌小少爷素来为人端正,行事果断,殿下有何疑虑?”梁国侯虽然两鬓皆白,说起话来仍是中气十足。
“若是作为——日后的国相呢?”太子的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能为了殿下或者说,为了百姓,在终南山的大雪中等候一天的人,殿下有什么理由质疑他呢?”老者缓缓道出一句话,却如震山之石,敲醒了太子混混沌沌的心。
“什么?等候一天?老师您是说,陌谦他在终南山等了一天吗?”太子大惊失色,“以他的身体?怎么可能扛一天?”
“殿下,秋籍出世前就说过,若谁要请他出山,必须要足够的诚心,他如此费心,殿下还想像以前一样,坐享其成吗?信念,是熬过所有艰难和苦涩最管用的东西,我希望殿下,能够配得上你这位辅助者。”梁国侯对于他从小看到大的学生,心想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需要老师的鞭策才能竭尽全力地向前。
“是,老师,学生知道了,学生谢过老师指点迷津。”梁国侯给了太子当头一棒,令他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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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日子如烟一般消散,醒来就到了启程的日子,苏湄早早地收拾好行李,等着还在熟睡中梦到了香喷喷的米饭和飘着肉味儿的鸡腿的阿陶。
“小懒虫,快起床了,你再不起,晚上我就把你丢到荒郊野地里喂狼吃!”苏湄俯身在阿陶的耳边吓唬他。
“啊啊啊——狼!哪里来的狼?”这一招还真是十分管用,阿陶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拖起衣服就往外跑,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苏湄在逗他。
“苏姐姐,不要拿这一招吓唬阿陶。”小孩子只穿了单薄的睡衣,光着脚丫站在地上委屈巴巴。
“这一招多管用啊,我也是情急之下,要不然,怎么才能把你叫醒啊?”苏湄笑着说,把鞋给他递到脚边。
“那也不行,总之,苏姐姐,以后绝对不许在阿陶睡着的时候说狼来了,哪怕说狗来了,都可以。”一向脾气好的阿陶忽然认真了起来,在苏湄第二次叫他起床说狼来了以后。
“好。”苏湄看着阿陶心事重重的样子,大抵也猜到了几分,便也没有问出口,以免他伤心。
阿陶倒也麻利,几刻钟的时间就穿好衣服,吃完饭,把客栈里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成原样。
起初他并不想这么做,因为阿陶认为:“既然我们来住店,那我们就是客人,自然有人在我们走了之后来收拾,现在为什么要把这些摆好啊?”
“虽然我们花钱住店,可是我们并没有给小二哥哥收拾房子的钱,不是吗?如果我们这次收拾一下,那小二哥哥会不会轻松一些,你想一想,他从老板那里挣来的钱,根本就没有多少,能帮他减轻一些负担,对我们而言,是举手之劳,对他而言,就是很辛苦的劳动了不是吗?”苏湄教导阿陶。
“虽然阿陶不是很明白,但是,阿陶会认真想想的,今天就先照苏姐姐说的做了!”
“好孩子。”苏湄看着阿陶,心中生出怜爱之情。
不到半日的时间,阿陶和苏湄在一处客栈就歇了脚,阿陶在座位上大口吸溜着面条,似是其中美味久久不能自拔。
“苏姐姐,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啊?”阿陶艳羡地看着苏湄一拍桌子,两双筷子听话地落入手中。
“你要想学武功得先认全心法上的字吧。”苏湄哭笑不得,这孩子是有多心急,虽然起步是慢了许多,可是看他的骨骼,却也不难赶上一般的高手。
“你莫着急,世上的事情那么多,唯有做好眼前的事才是对你最有益的。”想起师父对她说的话,她也如数转告给了阿陶。
“小爷我百步穿杨,那日看见天上一只飞鸿,我一箭,就把它给射下来了。”苏湄他们东边那一桌有四个青年人,正相谈甚欢。
“原仁兄,还是你厉害,不像恩年,用了那么好的弓和箭却只射中了一个纸鸢!”一个虎头谷脑、长相憨厚的年轻人看着他邻座一个畏首畏尾的小伙子,大声嘲讽道。
“那是自然,不过我觉得恩年能够射下纸鸢,这其中也有我一半的功劳吧!恩年,你说呢?”那位被称作原仁兄的人看向他对面的恩年,昂首骄傲地说。
苏湄看出来恩年对他们这样说不屑的眼神,却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如他一贯的作风,低低地行了礼:“在下先去趟茅厕,还请各位仁兄吃好喝好,一会儿我回来结账。”他匆匆逃离的时候,衣袖却被人拉住,一步也迈不开。
之间那位原仁兄对于他的表现似乎还是不满,硬是要拉着他评个高低。喝酒上头,一来二去,竟还扯上了苏湄,“恩年,咱们兄弟几个说不作数,不如让那边的姐姐评评理。看她手里拿的剑,就知道一定是个好手,说不定,你我还能从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