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初冬,天气渐渐转凉,若是只在身上多裹几层夏天的或者秋天的衣裳,怕是不能抵御这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路的尽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匹浑身通白胜雪的马慢慢悠悠地在中间走着,仿佛它才是盛世的主角。路上的土已经有些僵硬,踩在上面难免会觉得稍微硌脚,在南阳县这座小小的县城里,光凭四处零落的酒家,就顿觉满目萧条之感。
阿陶怀里抱着好大一捆、几层高的干粮,马背上驮着的,是几件冬衣鼓鼓囊囊装在里面的行李,苏湄担心日后行程紧凑,阿陶又年纪尚小,当乞丐的时候过惯了饥不择食、衣不蔽体的生活,今年再这么糊弄过去,长大了怕是会烙下病根,所以,她早做准备,去路过的裁缝铺里给阿陶做了几身冬衣。
她一看到阿陶,总是想起从青澜城出来的自己,她照顾阿陶的时候,总是想到同样对自己体贴入微的师父,她现在正竭尽全力地、煞费苦心地培育这个孩子,就像师父培育自己那样。她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阿陶长大能成为国之栋梁,可以独当一面,那这样的话,她这个自称的“师父”会十分骄傲的。
说起阿陶,这个孩子,还真是直言不讳。
苏湄带着他去裁制冬衣的时候,这个孩子的脑瓜里,想的竟然是苏湄从哪里来的银子每日吃穿,他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斗胆张口问了苏湄:“苏姐姐,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
“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有人给你钱?”苏湄吸了一口气,这熊孩子,在店家面前这样问她,是想把他俩都送进县衙么?
“苏姐姐之前帮人做事,也是挣了一些钱的,所以,你要省着花,不然你可真的就要重操旧业了。”苏湄一向散漫的眸子里透露出了认真,阿陶看到,毛骨悚然,他可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了,赶紧摇拨浪鼓似地摇头:“不要,不要,阿陶再也不乱花钱了!”
苏湄摸了摸怀里鼓鼓的钱袋,心想骗小孩可真好玩。
她从青澜城深夜仓皇离开的时候,正好被母亲撞见,她倒没有表现出多惋惜的神情,只是匆匆回家给她娶了好大一包银子,递在她的手上。宁垠夫人的眼睫上结了厚厚一层霜,苏湄觉得总归当时太冷了,连人的眼睛上都能结霜,却不敢让自己相信一向铁心肠的母亲流过泪水。
“苏姐姐,我们最后要去哪里啊?”阿陶抱着那一大捆的食物,直了直身子,虽然只是干粮,数量多了还是很费力气的。
“说实话,我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地,阿陶,你愿意跟着我四处流浪吗?”苏湄想起沽阳城,自己当初选择另一条道路而决然离开;青澜城,她因为不敢面对亲情、热情、和泪水而匆匆逃离;耆芜山,她立下生死状要成就一番事业让师父长脸,可是如今,一事无成,竟还连累阿陶跟随自己四处奔波。
“苏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因为姐姐相救而免于饥饿之苦,这一点我就已经对苏姐姐感激不尽,又怎么敢嫌弃旅途辛苦劳累居无定所呢?我就是问问苏姐姐最终要到哪里去,阿陶不怕跋山涉水,阿陶只是想知道苏姐姐不辞劳苦一路北行是为了什么?”阿陶今日道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一直追寻,是为了什么呢?
“阿陶,我们去沽阳吧,再等几个月,那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慢慢地,我朝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变得焕然一新。”苏湄想起了陌谦给她的信中夹了一张沽阳城一座院邸的地契,去那里生活也好比现在四海为家。
“苏姐姐说哪里就是哪里,阿陶都跟着去。”
“那我们就这样走吧,一边可以将这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另一边也可领略各地不同风土人情。好吗?”苏湄和阿陶商量。
“好!”阿陶爽快地点头,摆起架势昂首阔步就向前面走去。
南阳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苏湄和阿陶走在大路上,今日县衙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总有人三三俩俩结队成群向西南方向走去,边走边聊,苏湄看得奇怪,侧耳听了一下,他们右边的一个卖小孩子玩具小玩意儿之类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腰守在摊位前,留一笑搓胡子,正好到下巴,眼睛虽小却四处张望,一看就是一个爱管闲事并且消息灵通的家伙。
碰巧有人来买糖粘,问他出了什么事情,那男人贼眉鼠眼,悄悄附耳到买东西的人身边,“听说,今日县太爷藏在床底下的私银被偷了,他十分恼火,抓了犯人午时就要问斩呢!”
“真的吗?那犯人也是倒霉,他怕不是像上次一样故技重施又抓一个无辜的人来泄他心头之恨呢?”
“谁知道呢?咱们这位县太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我说啊,最好还是离他远点,要他八竿子也打不着咱们。”
“如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听了他们无法辨别真假的言论,苏湄怕县令错杀好人,就带着阿陶也随着人潮人海向前面随波逐流了,到了刑场,苏湄挤过围得厚厚的、密不透风的人墙才看清楚高高的刑台之上,一个身着破旧泛黄的囚服的汉子畏畏缩缩地跪在台上,身后是定罪的明梏,看他面相,憨厚老实,面对如此之局面已经吓得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是在县太爷家中偷取财物而不发出丝毫响动的江洋大盗。刑台下,许是那汉子的妻子,哭得泣不成声,一心只知请求宽恕,“砰砰”地往地上磕头,直到鲜血直流。苏湄在来的路上听到人们说这汉子被定罪则是因为他在老爷睡觉之后和醒来即私银不见之前的时间经过了他家的大门,可也十分碰巧,那个时间段就只有他自己经过,故而没有其他的嫌疑人。
“老爷,您开开恩,我们真的没有想过要偷您的银子啊,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何曾想过要去碰您的银子啊。给我们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啊!”汉子的妻子苦苦地申辩着,而这一切的受害者——县太爷,端坐于高台之上,对于她正眼都没有瞧一眼。
苏湄觉得蹊跷,这时一队人马挤了进来,向县令禀报:“老爷,在他家没有搜到。”
那位父母官听到这个十分生气,拿起一个捕快的鞭子狠狠地向那汉子背上抽去,一边抽,一边恶狠狠地骂着:“我的银子呢?你把偷我的银子放哪儿去了?”
“老爷,我没有偷您的银子,内人说的确是实话啊!”那汉子惧县令的威严,也不敢躲,只是低声地申辩着。
“你还说你没偷?证据确凿,昨夜子时到今日卯时,只有你经过我家门口!这些证人难道空口无凭?他们在说瞎话吗?”县令一听他不承认罪状犹是生气,又要挥起鞭子向犯人血淋淋的悲伤打。
一只手钳住了他手中的鞭子,十分有力地、不留情面地,他连动也动弹不得了。
“你是何人?竟敢在这青天白日,阻拦县衙办案?”县太爷恼怒无极,想要挣脱开却奈何手上力道不够,鞭子和他的手腕被眼前这个小姑娘牢牢地控制住。
“既然捕快大哥都说了,他家没有银子,我想,肯定也是仔仔细细地搜过了,既然没有,县令您难道都没有想过您冤枉好人了吗?”苏湄冷声道,这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戏,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怀疑这种种不对的迹象。
“我怎么就冤枉好人了?从昨夜子时到今早卯时,只有他,经过我的家门!不是他还能有谁?”县太爷底气不足,却仍强撑着企图拿微薄的证据来搪塞苏湄。
“昨夜子时到今早卯时,按时辰您应该是在睡觉吧?那您怎么知道是他经过了您的门前呢?难不成您,晚上还出来梦游啊?”苏湄一步一步反击,她倒要看看,他能何时露馅。
“你!来人,把这个逆贼,给本太爷拿下公堂!”县太爷一看事情即将败露,便想要将苏湄一起拿下。
奈何苏湄反手抽出了腰间的短刃,巡捕队还没抽出刀来她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厉声喝道,“我看谁敢!”
“好好好,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想要问什么,我都答应你。”县太爷立刻放软态度,向苏湄示好。
“那好,县太爷您是怎么知道昨夜子时到今早卯时他经过您的大门前呢?”
“是我的邻居吉大娘告诉我的。”
“吉大娘为何夜半三更不睡?而去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呢?”
“吉大娘,额……吉大娘晚上睡不着,她和我说,出来走走,没想到,就撞到了这个表里不一的孙子!”苏湄观察到县太爷的汗水已经滴落到她的袖口上,心里倏然明朗。
“那这么说,吉大娘只看见了他经过您的门前,却没有看见他进您的府上行窃是吗?”
“吉大娘没看见,并不代表他没有进去,不然我的钱凭空不翼而飞了吗?”
“倒是也有这种可能。”苏湄放开县太爷,一把夺过了他手中沾满血的鞭子。
“老爷,您可要擦亮眼睛,像这样隔空探囊取物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正说着,她把鞭子向人群中一个人的腰间挥去,只是眨眼的工夫,那人的钱袋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苏湄的掌中。
过了半晌,那人才有所从察觉,连忙喊着“我的钱袋”,县太爷和底下围观的人群都看傻了眼,连连说着不可能。
“老爷,现在肯相信我了吧,你所抓的这个所谓的偷窃犯,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而已,你不是在告示上写你醒来之前你的床也并未发生任何异动吗?难道,他一个外人,进你家没有任何人察觉吗?我可以断定,以他的身手,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苏湄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只是钱财被偷了,看您的样子,也不像是刚被偷就捉襟见肘,钱乃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再赚,何况您还有官职呢?若是因此就错杀良民,附近的州县的刺史、县令不会笑话您吗?”苏湄循循开导,希望县太爷能够明察秋毫。
可是县太爷却不这么想,他为官快半个世纪了,虽然没长过官职、长过俸禄,可是这半个世纪的钱他全都放在床底下了,他的金银财宝在一夜间消失不见,这就代表着他这半辈子的官白当了,想要拉一个人当垫背的,竟还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丫头搅浑了事,他一时心生恶意,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忽然春暖花开,笑着向苏湄转过头去。
“姑娘,我知道姑娘身手敏捷,武功高强,我这小小县城内,十个捕快也不及姑娘一个,我能否请求姑娘在天黑之前帮我破了这桩案子,内人不像姑娘视钱财于身外之物,听闻此事十分震惊,务必要我抓到偷钱的人,如若天黑之前破不了案,还请姑娘去我府上帮我挡一挡,内人发起脾气来,也不亚于河东狮吼。”县太爷忽而改变了态度,对苏湄客气很多,阿陶却看见了,他眼底闪过的一抹寒光。
“如此,倒也可以,在下遵守诺言,希望老爷您也遵守诺言,把这位大哥放了。”苏湄想到只是破案,自然不难,没有细想就答应了。
“当然,当然,错怪了这位兄弟,我因为丢钱十分心急,让兄弟你受委屈了。”县太爷亲自蹲下身来,替汉子解绑,扔掉他头顶的明梏,牵着他的手,泪眼连连地把他扶到了台下,送到他妻子身边。
苏湄受到县令的旨意搜查他的府邸,在他的床铺下,有一个暗格,暗格的密钥十分复杂,非常人能够解开,苏湄在整个府邸的里里外外仔细查探,都没有发现任何第三者的脚印和痕迹,问了府中其他的人,都说没有察觉到府中半夜有其他的人作祟,根据互相所作的证据,府里的所有人,除了县令,都没有作案动机,且案发当时都在做别的事情,苏湄有些犹豫,又不好和县令明说,只得带着阿陶在府邸内外左右徘徊,心想万一盗贼还有可能回来,结果很快就到了天黑,苏湄以为县令真的听进去了她的劝言,正打算去县衙找他赔不是的时候,县令却突然带人回到府邸层层围住了苏湄,拔刀相向,虎视眈眈。
“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湄抽出长剑,才知道县太爷白天话里有话。
“什么意思?既然姑娘都答应了我如果查不到凶手你就来顶罪,如今太阳已经落山,天气也见不到一点亮光了,姑娘难道要抵赖不成?”县太爷狡诈地笑着,他纵横官场几十年,即使没有升官,可也没有降职,没有几分本事怎么在多方危难中生存下来?
“原来守护一方的父母官竟然如此阴险狡诈、言而无信,你能为官这么多年,可见还真是贪了不少!”苏湄不屑地嘲讽道。
“我为官如何,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我就是要告诉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江湖侠客,不要总是随随便便强出头!若你还不伏法,小心我宰了他!”县太爷趁情形混乱之时悄悄抓住了阿陶,现下用刀子抵着阿陶瘦小的脸,朝苏湄得意地笑着。
她若硬拼,刀剑无眼,必然会伤害到阿陶,自己当初信誓旦旦所立的誓言会在顷刻毁于一旦,况且,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陶陷入危难之中,苏湄只好扔到手中的剑,举起双手,任由处置。
县太爷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在把苏湄送进监狱关押起来后,当着她的面放了阿陶。
苏湄进到牢房里后,想到如果自己今日不出头管这桩所谓的闲事,那么此刻那位大哥就已经魂归西天了,他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和柔弱的妻子,如果他蒙冤离开,他的孩子出生以后,会对这个世界多么寒心啊!反正她从小练就一身铮铮铁骨,不惧那些刑具和狱卒在火光前猥琐的笑容。只是,如今自己入了狱,阿陶一个人在此地孤苦无依,还好来之前买了干粮,订了客栈,他不至于无处可去,流浪街头。
苏湄刚刚入狱没两个时辰,连传说中的牢饭都没吃过,这位县太爷就急着命人来言行逼供,想要她签字画押。
苏湄看着狱卒两个狱卒凶神恶煞地向她的方向走来,利落干脆地开了门,简单粗暴地把她从牢房中拖走,一言不发。
苏湄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无非是意图屈打成招,好找个人以泄他心头之恨。
“小姑娘,我劝你最好早些招了,还能少受罪,不然,这么一些齐上阵,到最后被人打晕了,拿着手指头按了指印,还不是白受罪。”牢头来送状纸时,环顾这四周的各种青面獠牙的刑具,好心提醒她。
苏湄却牢牢地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绝对不能晕倒,给那位落井下石的县太爷以可乘之机。
几番酷刑下来,苏湄没想到自己一副铁骨,竟然也经不起这般折磨,平日里自己替天行道,取人性命,也是一刀毙命,绝不让他们无故痛苦,到了这牢狱里,成为粘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狱卒拿着带刺的皮鞭抽打她的时候,每一根刺入肌肤的尖刺都足够让她浑身颤抖,不敢睁开眼睛,他们手中的烫得发红的烙铁,在苏湄的眼里就像是地狱里燃烧着的火红的灯油,烙铁摇晃,就像是火焰抖动起舞,满眼的红色让她不寒而栗,落在肌肤上的灼烧,仿佛宣示着每一寸骨头的碎裂和萎缩。
由于苏湄死不认罪,受尽了多少刑罚也没有体力不支而晕倒,两个狱卒每天一打开牢门就看见她盯着他们的眼睛,那双眼睛,只要一对上就会有无穷的罪恶感,从天边,从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如潮水似地涌来,让人无地自容。
“今日,太爷放了话,叫你好好吃顿饭。”那两个狱卒若无其事地给苏湄递上一个黑色木制的食盒,食盒里有难得的鱼肉和馒头,和往日的一碗水天差地别。
苏湄看到食盒里的食物的时候,就知道县太爷指不定要用什么阴招,故而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任由它在那里自生自灭。
“喂,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个身形矮胖、个子稍低的狱卒狠狠地掰开苏湄的牙齿,想要把饭菜直接灌进去,县太爷吩咐了,今日的牢饭,必须让她吃下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苏湄受了内伤,几日刑罚下来并没有自己运功调息,牙齿一张开,漫天的血沫如开花一般喷到他的脸上,就像戏台上跳来跳去的小丑。
“你!你个贱娘儿们,爱吃不吃!”那狱卒气急了,他在这座小县城当狱卒的时间也不短,还从未见过这么不是抬举的犯人,偷了钱还死不承认,谁长这么大没有点肮脏龌龊的念头!
相比于牢房的阴暗潮湿,县太爷的府邸却有如乱世中的蓬莱仙境一般,井然有序,且温馨和睦。此刻,他正与夫人越氏饮着小酒,吃着小菜,惬意非常,时不时地还有丫鬟上前添酒添菜,毕恭毕敬,做足了县太爷的架势。
“夫君,你那一招真的能行吗?那女子看样子也不是白痴,况且她宁死不招供,咱们时间一长也没办法向上面交代。”越氏虽已年过五十,但是保养得好,看起来就像三十出头的妇人,风韵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