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提着极重的东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似乎需要做什么事情,走到中途突然停下,“嘭”地把东西放在桌上,又继续向苏湄的方向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她身边。
“你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吗?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早就按捺不住自己换了衣袍跑出去了。我给你带了些,饿了就吃吧。”那人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慢慢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苏湄没想到他喝了一天的酒,进来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心中莫名地感动。可是坐了一天要起身着实有些困难,她和较为麻木的身体挣扎在雷庭风的眼里成了另一种画面。
“怎么?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女子,不会在乎什么盖头不盖头的,原来都是小女孩儿。”那人呵呵笑着,下一秒便小心翼翼地把盖头挑了起来。
苏湄第一次在偌大的雷府睁开眼睛,所见到的是神采奕奕,眸中闪耀着星子,修长的手执一杆喜秤的新郎官。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湄一时有些羞涩,说话也连不了篇。
“我知道了,今夜我去军营。”雷庭风动身便要出门,临走前看了苏湄一眼。
“哎——”苏湄没反应过来,及时喊住了雷庭风。
“怎么了?你要和我同床共枕?”雷庭风笑着回头,问苏湄道。
“不——不是,军营——远吗?或者,先换身衣裳再去吧,穿成这样,也不太好。”苏湄对雷庭风此举显然有些惊讶,如此君子,倒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只会贫嘴的雷庭风。
“军营确实不近,我穿成这样无妨,天亮前我会回来的。要想瞒过所有人,我也只好去军营了,不是吗?”
“你好好歇息,就当在俞府好了,我走了。”说完雷庭风便匆匆关门,苏湄听见了他在房顶上翻飞碰到砖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外面静悄悄的,忙着收拾宴席的仆人们也都渐渐散去了。苏湄躺在床上,不知为何,辗转反侧,闭上眼睛脑子里也总是些奇奇怪怪的画面,搅得人难以入眠,如此之下,苏湄只好又爬起来,走到雷庭风带回来的食物面前,左翻右看,也不知是有些凉了还是饿了一天没有胃口,她无数次幻想要大吃一顿的情景也烟消云散了。这时,外面响起奇怪的叫声,苏湄又恰恰想起了陌谦曾经让她超过的书中一段文字——相传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药叉、修罗、薜荔类也。(选自《子不语》——袁枚),顿觉阴风阵阵,妖气横生,为确保万一,苏湄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双眼,坐在椅子上,房屋中央乃最佳防御位置,保不住两只眼,以她的武功,保住一只眼还是可以的吧,想到这里,苏湄赶紧拿起了雷庭风用来挑盖头的那杆秤,以做防身。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夜。
雷庭风寅时快过完的时候回家推开门,发现俞潇和衣而眠,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双手还紧紧捂着自己那两只眼睛,其中一个手里紧紧攥着她唯一的武器——喜秤,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想知道这位新娘在漫长的一夜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醒醒——喂——”雷庭风没有想到他叫人起床的后果是挨了一杆子,苏湄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退在她睡梦中久久盘桓、想要吃掉她眼睛的罗刹鸟,故而“啪”地一声打在了“罗刹鸟”——雷庭风的背上。
“谋杀亲夫啊!”雷少爷如杀猪般的惨叫响彻云霄。
“对——对不起”苏湄一边转过身,一边一只一只地睁开眼睛,直到看到雷庭风被打得直不起腰来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话说,俞姐姐,你怎还会有拿着喜秤睡觉的习惯?”雷庭风慢腾腾地挪到床上,不解地问着。
“我……”苏湄吞吞吐吐,终于是没有说出口她那离奇的失眠原因。
“好了,时间不多了,你该去拜见公婆了。”雷庭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想着苏湄会如何应对这千古而来无解的难题。
等到换了衣服,递了新茶,吃了早饭,苏湄内心早已被这繁琐的礼节弄得疲惫不堪,便挥手叫了兰烟授衣回去睡觉,没有在雷将军和雷夫人那里多逗留。
“夫人,您不能睡在这里。”苏湄正要一脚踏进婚房准备和周公长谈的时候,一个雷府的丫鬟忽然跑过来告诉她。
“为何?”
“夫人自有夫人的凌柒阁,这里是少爷的卧房,少爷吩咐了,要好好侍奉夫人。”
“如此,你便带我去吧。”苏湄已然困倦不堪,只要有睡的地方她就很满足了。
自从到雷府以后,苏湄就不怎么见到雷庭风的身影,想来也是军务繁忙,无暇抽身。
想到这里,苏湄忽然摇了摇头,她只是帮他一个忙,又何必假戏真做呢?在这里每天无所事事也是个办法,苏湄只好悄悄借了雷庭风的练武场一用,飞鸿踏雪怎么也飞不起来,若是回去师父知道她忘了老本行,指不定要怎么奚落她,故而趁这闲暇时光,巩固巩固也好。
几番尝试,苏湄成功地飞到了屋顶上,这时授衣兰烟急急地跑了过来。
“小姐,少爷回来了!他去找你了,你赶紧下来!”苏湄一听心中一惊,练武场她是偷偷用的,听下人说雷庭风的练武场不可随意进入,一失神,脚下一滑,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哎哟!”苏湄听到明显的骨头错位的声音,想着完了,跑不了了。
“小姐,这下惨了,你自己认罪吧,我们先溜了。”授衣眼尖,看见那绛红色身影远远地走过来,拉着兰烟光明正大地逃走了。
留下苏湄自己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好不凄凉。
苏湄正耷拉着脑袋装死,雷庭风却当没看见一样。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是在这里练习轻功。”雷庭风眼带笑意看着苏湄。
“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步都没有进去过,里面的东西我一眼都没有看。”苏湄委屈地说着,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责骂。
正如此想着,自己竟被人轻轻地抱了起来,衣袖间暖暖的气息,令人微微沉醉。
“夫人还真是胆大妄为。”雷庭风把她放到床上,吩咐侍卫去取药。
“我觉得——应该不用药,我想,应该是——骨头错位了。”苏湄一脸认真地说着。
“是吗?”雷庭风温柔地笑着,手慢慢地移动。
“啊!雷大将军,手下留情!”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苏湄的骨头完完整整地回位。
“确实是不用药啊,可我也没说要给夫人,前几日你拿喜秤打我的伤口,还没愈合。”
“不会吧?”
“夫人你可是绝顶高手啊,我能恢复就不错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原因。”雷庭风好似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千言万语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不妨说来听听。”
“我记得曾经看过的书中所云:雍正间,内城某为子娶媳,女家亦巨族,住沙河门外。新娘登轿,后骑从簇拥。过一古墓,有飙风从家间出,绕花轿者数次。飞沙眯目,行人皆辟易,移时方定。顷之至婿家,轿停大厅上,嫔者揭帘扶新娘出。不料轿中复有一新娘掀帷自出,与先出者并肩立。众惊视之,衣妆彩色,无一异者,莫辨真伪。扶入内室,翁姑相顾而骇,无可奈何,且行夫妇之礼。凡参天祭祖,谒见诸亲,俱令新郎中立,两新人左右之。新郎私念娶一得双,大喜过望。夜阑,携两美同床,仆妇侍女辈各归寝室,翁姑亦就枕。忽闻新妇房中惨叫,披衣起,童仆妇女辈排闼入,则血淋漓满地,新郎跌卧床外,床上一新娘仰卧血泊中,其一不知何往。张灯四照,梁上栖一大鸟,色灰黑而钩喙巨爪如雪。众喧呼奋击,短兵不及。方议取弓矢长矛,鸟鼓翅作磔磔声,目光如青磷,夺门飞去。新郎昏晕在地,云:‘并坐移时,正思解衣就枕,忽左边妇举袖一挥,两目睛被抉去矣,痛剧而绝,不知若何化鸟也。’再询新妇,云:‘郎叫绝时,儿惊问所以,渠已作怪鸟来啄儿目,儿亦顿时昏绝。’后疗治数月,俱无恙,伉俪甚笃,而两盲比目,可悲也。”(摘自《子不语》——袁枚)
雷庭风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只觉小媳妇尚且惹人怜爱,便忍不住刮了刮她的鼻尖,轻声说道“净瞎看些怪力乱神的书。”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一人呆在房间里了。”雷庭风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日以她的清白为先,却不想此事也只有他二人知道,自己大老远跑去军营过夜实是有些欠妥,故而对苏湄又多了一分愧疚。
苏湄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又想起之前他偶尔开玩笑叫自己“夫人”,甚是叫人害羞。于是便轻轻地拉了拉雷庭风宽大的衣袖,想要趁机说清楚,不料雷庭风转过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放大无数般的熟悉的面孔,还有那一双如同初见的清澈如泉水的眸子,苏湄只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热,在这样一场眼睛的战争里,她自觉败下阵来。
看到苏湄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雷庭风莞尔一笑,故意慢慢地靠近她,近到苏湄可以闻到他独有的特殊的味道,脖子上感受得到他呼出的气息,无法招架之下苏湄只好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脖颈里。雷庭风看着苏湄娇羞的模样,明知故问道:“夫人这是害羞了吗?”
苏湄一听到这个,更觉无地自容,便想着趁此机会说出口,不然以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便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雷庭风:“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夫人了?”
“那叫什么呢?叫夫人的名字,岂不是显得太过生分?”苏湄的手还拉着雷庭风的衣袖,脚耷拉在另一边,如此诡异的姿势让他十分心满意足。
“那也可以,即便如此,那你和我爹娘一样,叫我阿潇好了。这样也比夫人听着顺耳。”苏湄看到雷庭风的眼神扫视了她全身上下,自己也十分不自在,于是想要站起身来脱离这令人沦陷的“温柔乡”,没想到另一只脚还没下地,她就差点撞到了授衣放在床前的凳子。
雷庭风赶忙扶住她,把她重新扶回床上,这时屋外有人通告说军营突然发生事故,雷庭风以防万一把授衣叫了进来,急匆匆地骑马离开了雷府。
时光缓缓地走着,偶尔在感动和辛酸之间停驻,遇到美梦和倾国倾城的秋色,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秋色渐浓,大半年的时间不经意在指尖溜走,天高云淡,房瓦上有时结起了薄薄的一层晶莹的霜,苏湄于这异乡慢慢地学会了与未来和当前和解,每一个人温暖而善良的举动都一点一滴地轻叩着她曾经试图闭合的心扉。
从雷大将军和雷夫人笑容洋溢的脸上,苏湄感受到了另一种可与亲情相比拟的流动的关切,这种情感,不似亲情彻底而壮烈,不似友情志同道合而将心比心,却能够经过日日夜夜的磨炼更加坚固。苏湄也渐渐尝试着从信手拈来的鬼怪之书中间杂读到的笑谈讲给雷将军夫妇二人,在与雷庭风不频繁却也不缺席的接触中于心底感受到他对国家和人民的热爱,以此为信念长期在边陲无人之境镇守边疆的执着和坚韧,故而对他之前半开玩笑似的谐语也表示了大概的原谅。不过,纵然她诚心期待着,要等到这梦的结束为何总是遥遥无期。
这日日暮黄昏,苏湄和雷将军、雷夫人刚刚吃过晚饭,在席间还畅谈了孔明七擒孟获的料事如神,酒足饭饱之后慢慢悠悠地散步回自己的房间。
星空暗淡,夜幕降临,雷庭风提了一坛酒脚底生风地走进苏湄的房间,丫鬟们看了心中了然一笑,她们家的少爷向来是这样火急火燎,今日倒也并不例外。
“咦?这是?”苏湄闲得无聊搬了几本雷庭风的兵书来看,趁此也温习温习拜师期间学习的技艺,一抬头看见雷庭风“哐当”一声把酒坛子放在她面前。
“兰陵美酒!我一个部下送给我的,如此珍贵,我拿来和你一起分享,怎么样?够义气吧!”苏湄想起了先前陌谦总是喜欢饮竹叶青,现下看着雷庭风这张脸,心里微微嫉妒,“果然,你这种人到什么地方都有好酒喝!”
“啊,当然,将军你真是好风采,慷慨大方,不愧和士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连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能沾上点光,将军实至名归!”苏湄悄悄地收起了书简,手已经放在酒坛的盖子上,只等雷庭风一声令下,蓄势待发。
“想不到你比我还迫不及待,天啊,阿潇,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女儿家的气质啊,算了,先别说气质,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也没有机会好好展示展示你的绝伦的才艺,女红啊还是弹琴啊什么的,总该会点吧。”雷庭风上下打量着苏湄,回想起她进雷府的这几个月来,每天不是练功就是读书,或者心血来潮哄他爹娘开心,还真的没有什么作为女儿能够拿得出手的作品。
苏湄一心想着解开那坛酒的封装,听到雷庭风如此一说,一气之下拔开了塞子,咕咚咕咚就往酒杯里倒了不少,等雷庭风回过神来,桌上的青绿色小巧玲珑的七八只杯子全被苏湄倒上了酒,由于倒得急,还零零散散地洒在着面上一些,浸湿了桌布。
“俞潇,你这是公报私仇!你可知这酒有多名贵,先不说你我能喝得了这么多,光你洒的这些,就可以再凑一杯了好不好?”雷庭风心疼地看着自己费了老大的劲从朋友那里赢到的酒,仰着头直呼痛心。
“酒啊,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用精细来品尝的东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酒的意义,在于它从喉咙直穿到肚肠的痛快和烧灼,所以,有人才借酒消愁。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喝酒,抱着生怕被喝完的心态,那还不如喝茶好了!”苏湄已经开始拿起酒杯对着窗外的月色独酌,遥遥一杯,敬过往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