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可别……”老余头这时才看清，眼前的这位原来是个年轻俊朗的书生。他受宠若惊，连忙双手合十也慌乱地拜了拜，算是回礼。

书生脸上带着笑，再次开口道：“老伯，请问凤鸣县城往哪个方向去？雾太大，我……迷了道了。”说完脸上还带着点赧然。

老余头心下惊诧，这书生一不怕他们这满车的残尸，二竟敢夜晚独自在山中留宿，想来也不是个寻常的书生。青山倒没那么多考量，憨笑着回答道：“我们就是凤鸣县人，此时也正准备回城去，你跟着我们一块走吧。”

“那实在是太感谢了!”书生喜道，又给二人行了一礼。老余头心里不由得一乐，这书生模样是好模样，可惜就是太迂了些，给他们这些不识几个大字的人行礼，这不是对牛弹琴么？老余头不介意说自己是牛，他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明白自己能干什么，只能干什么，明白自己能得到什么，只能得到什么。他在自己唯一能做的这件事上下了最大的功夫，尽了半辈子的努力，也为自己挣来了安定的生活，他满足了。

人呐，贵在自知。只有自知才能让人不会产生不该产生的念头。就像此时躺在车上的那位郭爷，他若不是想着要尝尝耍官威的滋味，也不会沦落到让他老余头在这乱葬岗里给他收尸的地步。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经受住贪念的诱惑呢？

老余头看向身旁的那位书生，他正与青山说着话，神色有些悲痛，看来是问到了车上这些尸首的缘故吧。老余头看着这个年轻的书生，心下升起一个念头：这世上或许大多数人都禁不起贪念的诱惑，但这个人或许不会。

说话间，路已到尽头。前面便是城门口了，老余头二人与那书生作别，推着尸首去了县衙。

从县衙出来，老余头便被人叫住，他带着青山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那户人家。

老余头的生意一向很好，生老病死，这是谁也躲不过去的，有人死，就得有人去处理后事，他不缺钱挣。

这回是个老妇人，面容安详，看来去时没太遭罪。

这是喜事。

他曾经也恐慌过，替别人穿过那么多回寿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轮到自己了。不过如今他已经想通了，人越老就越不想去抵抗什么，顺其自然，该来的总会来的。他隐约记得那茶馆里说书的老秀才说过一句话：慷慨就义不难，难的是从容赴死。

青山

日头已上三竿了，师父毕竟年纪大了，有些吃力，青山让他回去歇着，剩下的事他自己能对付。师父确实是累了，叮嘱了他几句，也就走了。

青山的命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对于他来说跟他的亲爹没有两样。十岁时，他们村里闹蝗灾，粮食全被糟蹋了，没有吃的饿死了许多人，其中就有他爹。他娘带着他到处讨生活，从秋天到冬天，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从一个县走到另一个县。一位瘦弱矮小的农妇，天天挨着饿将讨来的半口粮食全部喂进自己幼儿的口中，自己却滴米未沾，最后饿死在寒夜的街头。

她被人发现时，怀里还揣着半块糖糕，上面一口牙印也没有。

一个十岁的孩子，守着母亲冻僵的尸首，哭了一夜。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为这寒冷街头的第二具尸体时，他遇见了师父。师父将他母亲殓葬，又把他带到家里吃饭，师娘给他换了身新衣服，还有当时只有七岁的小妹妹玉莲，把自己的床让给了他睡。他觉得一切像是在做梦一般，像是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青山抬起头来，不知不觉已经正午时分了，他的肚子还空着。接了殓金，青山准备回去，他突然很想吃师娘做的面。

刚走到街口，就看见街上围满了人，人群中还传来哭喊声。

他的心有点慌。那是师娘布摊的方向。

他挤进人群，最先进入耳帘的是那姓吴的恶少的声音。

“你算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闲事？！来人啊，给我打！”

这个吴恶少是凤阳县出了名的霸王，仗着有个做府台的娘舅，在凤阳县是无恶不作，老百姓叫苦不迭，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要他没弄出人命，就能花钱摆平一切。

青山接着便听到动手的声音，打的是个男人。再然后，青山已经来到了跟前，乍看到眼前这一幕，全身的血一下就往头顶上涌。

师娘和玉莲抱坐在地上哭，玉莲的半边脸红肿，还有五个指头印。师父被人架开一旁，气得说不出话，身上也有伤。而今晨与他们同行过一段路的那名书生，此时正在被两个恶仆殴打。

青山望了一圈，拿起旁边屠夫的菜刀就冲了上去：“狗娘养的吴三修！我杀了你！”

青山刚冲到吴三修面前，就被吴三修飞起一脚给踹开了，刀跌落在地上，发出“仓啷”一声响。

青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撞过般，猛地一下喘不过气来。等他缓过劲，眼也已恨红了，他拼了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抱住吴三修的腰，想把他扳倒在地。吴三修没想到他这么大的力气，被他抱住后竟无法挣脱，直往后撞去，最后硬是被他压倒在地。

吴三修有了支撑就借上了力，翻身反把青山压在身下，抡起拳头就发狠地往青山的脸上揍去，周围的人都吓得纷纷退步。

一下、两下、三下，青山的眼睛慢慢被血浸住了，脑袋也开始不清楚。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在血幕中看见撕心裂肺哭喊的玉莲和师娘，还有不断起身又被拉回去挨打的师父。那名书生鼻青脸肿被人架着动弹不得，眼里满是愤怒……青山有些累了，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飘着大雪的夜晚，他的身旁是已经冻得僵硬的母亲，他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就在青山以为自己即将成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时，吴三修停下了抡拳头的手。因为他的面前有一双脚，没有退。

那是双女人的脚。

吴三修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年轻女子，戴着黑色的帷幔，就这么居高临上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