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鸢醒来时,在一艘船上。
不知是因为水流实在平静,还是船工确实出色,这船行得稳,掀开锦被踩实地面时,梓鸢还以为已在梦中回到了陆地。
脚下是柔软的暖垫,暖炉放置在房中央的小几上,那暖就如自船中心游走而来一般,密谋着蹿入梓鸢的脚心,渗入了十二经络。也因此,料峭的寒冬里,水汽弥漫的江上,室内依然温暖宜人,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不可为人所知的情愫。
房中无任何表示身份的图腾,但物什的精致和布置的精巧,足见主人家的不一般。梓鸢环顾一周,起身打开小窗,只见远山起伏,近水荡漾,远近皆无他船,一时也有些恍惚,心下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未等梓鸢拾掇好自己出门查看,已有人轻轻敲门。在梓鸢准备起身趋前时,门就被推开一道口子。
未曾想竟有人闯入,梓鸢呼吸一滞,回首紧盯着门口。只见那门被一寸寸撑开来,就如致密的绸缎被撕裂出一道不断长大的创口,没顶的浪潮涌入,裹挟着戒备和警惕。
随着来者一脚踏入,梓鸢才看清:那是个容貌清丽的女子,一袭素洁的青衣罩体,做下人打扮,却难掩一身文气。梓鸢眉梢轻扬,掩下审视前亦不禁赞叹:连下人都这般气质出彩,这船上想必是户矜贵人家。
女子端端行了个礼,碎步走至房中央的小几,在桌边齐膝跪下,又把那手中提着的食盒置于身侧,将食盒中的菜肴一一摆正于几上,才俯下身子,两手轻贴小腿,碎步移至门侧。
“昨日小姐一直昏迷不醒,未免打扰小姐休息,我们都是自行入房侍候小姐的。”
梓鸢收回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看向几上的菜肴。只见一碗百合莲子粥、一碟江米凉糕,并一碗芙蓉藕丝羹。
“不知小姐喜爱吃什么,主子便让我们安排了一些养心安神、补气养血的吃食。小姐若不喜欢,可吩咐我们重新准备。”女子垂首解释。
“不必了。有劳姐姐细心准备,这菜肴很是合我的口味。”梓鸢面向在门侧等候吩咐的女子,在几前席地而坐,细细一品几上的菊花百合茶,才笑道:“劳烦姐姐跟其他姐妹说说,日后有事找梓鸢了,还请先敲敲门。梓鸢胆子小,一人时也不甚注重仪表。待梓鸢洗漱好了,才好请各位姐姐进来,不好失了礼数。”
不等应答,又端正颜色:
“这船的主人救我一命,我却还未知晓贵人名讳。敢问姐姐的主子是哪位?”
“我家主人是妫水妫氏二公子。”
梓鸢心头一惊,虽在初初看到此船时已猜到主人家身份的高贵,但事实的确有些出人意料。放下手中茶盏,梓鸢再次确认:“可是妫珩妫二公子。”
“是的。”
一时,梓鸢心情有些许复杂。
虞舜居妫汭,因以为氏。当今北秦尊帝舜,妫氏乃是北秦第一大族。
六百多年前的大唐末年,君王庸碌,佞臣把控朝政。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无数英雄揭竿而起,北秦的开国皇帝秦肆就是生逢这百多年的乱世的一个人物。
秦肆不是世家出身,弱冠之年高中武状元,又以才德赢得世人称颂。可秦肆再有才有德,无兵无马,在乱世中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一点点火星,沾点露水即灭。
若非妫氏当时的族长和秦肆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只怕北秦在群雄逐鹿的时代存不过十日。
自北秦建国以来,皇恩浩荡,妫氏深受历代帝王的信任和器重,赏赐、高位……数不胜数。而妫氏子孙也确实出色,无论在战场,抑或在朝堂,总有他们挑起北秦大梁的身影。可以说,北秦能够和羽民国、大魏平起平坐,少不了妫氏十几代才俊的支撑。
而当朝妫氏二公子妫珩,在北秦历史上众多妫氏重臣中,尤为出众。
八岁代表北秦出使大魏,十岁金榜题名,十五岁身居丞相高位,治通州疟疾、平安王叛乱、修秦魏通商大桥,如今弱冠之年更是为妫氏谋得世袭爵位,可谓四海之内几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便是当世智者清镜大师也要叹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这样的儿郎,却在一个月前被贬通州。听闻当日龙颜大怒,便是满朝文武百官通通跪下,亦无法平息圣上的怒火。市巷中传言,妫珩是由于拒绝了圣上的赐婚,才招此横祸。
北秦人皆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明欣郡主心仪妫珩。这赐婚,主人公便是妫珩和明欣郡主。
整个北秦的人都知晓,这公主打小便不是个矜持的性子。赠送诗词、微服私访、洗手作羹汤……明欣公主为妫珩做的事,桩桩件件都能成为北秦街头巷尾一年的谈资。恰逢公主及笄,这一贬谪之事便被老百姓传为一桩风流韵事。
所幸,圣上仍存有一颗爱才之心,妫珩被贬往临近京城、风景宜人的通州,而非穷乡僻野、边境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