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小舟轻,行速更快。沈渊只吃了两三日的鱼汤,便到了岸。鸿鸣本以为他这般的挑剔贵人,中途会耐守不住在沿岸停靠一二。没想他竟一言不发,只是对着鱼肉显出极厌恶的神色。
“二位可有通州荐令?”这事本不是该着船家管的,只是见那俊朗的年轻人性子好,和他家的小子耍做一处,不少的吃食也贪进了混小子的肚内,便不由提醒了一句,“霞州的州隘就在柳叶堤那处,使鱼符就能办。”鸿鸣道了一声谢,便与佟家父子和竹横江使派的监工分道扬镳了。
“大人,我们应如何…”鸿鸣那夜一五一十说了佟家父子的见闻,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事,只是紧接着沈渊让他吞了一颗药丸子,红如丹砂。这药丸子他不陌生,几年前,他身边的人都要定时服下另外一丸黑药,没人告诉他不服会如何,只是有时总管的放药盒子会余下几枚,没取用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思及此,鸿鸣只觉得那些细微的温情都凝成了畏惧与冰寒。
果然……他垂了总是含着笑意的眼,拿了腰间铜钱去招用马车。柳叶堤实则距码头不远,然而车马费用颇贵,沈渊在简陋马车上摘下帷帽,弹了弹袖口的微尘——连着数天没有更衣,虽然伦次用江水漂过,但也已经到了他忍耐的极限了。鸿鸣见他动作,不由得可惜他那身极漂亮衣袍,因为用内力烘干,下摆飘逸的金线竹叶都扭了。他此时也不像是个翩翩公子,倒像是个落魄公子。
马车辘辘向柳叶堤的关隘处行去,因着沧澜河道宽广,大小洪泛频繁,几乎被水路而分的各州都是这般布局:江岸两侧数百米都是“潮区”,泥土湿滑软烂,又容易被江水倒灌。
少有的居民几乎都如佟家一般主行水上营生,住的也是木头做的屋,说是房屋,其实是船。住船屋的人家只是在江水安稳的年份泊了船屋,耕种些耐涝的作物补贴家用——算是有了落脚生根之地。再有便是漂流至此的流民,不过是凭运气占些土地种,大片的无主湿地,如果得了运道也能积下些银钱,在堤内的州郡中置买上土地:有了肥沃干燥的地,才算是真正在霞州落住根脚。
柳叶堤是临这处码头最近的州隘,像只鱼嘴般深入“潮区”中。鸿鸣捡了用沙土铺出的干燥处走,远远便望见了排队入州的人影长长绰绰,似乎没有尽头般。
此时天色稍晚,日薄西山,鸿鸣摸了摸腰间瘪掉大半的钱袋,神色一垮。却见家主已经悠然向另外一个方向去了,在他朝向的远方,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楼矗立在湿泥中,顶上飘出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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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只见那骁勇大将军,左手持湛然一口九环刀,右手捉了罪王青蟒袍,虎目若铜铃,容颜若闪电,眼角一道男儿疤——骇得罪王声恳让:‘将军义胆薄云天,奈何困为池中物’,连许‘百胜’‘百威’神将军……”说书先生顿住,因着薄木门开启复阖上,一对男女缓步而来。
“啊……”她轻呼一声,殊不知沈渊也在帷帽下看她,并凝住了向来淡漠的眉眼。无需他心念转动,淡淡的青色烟雾在他眼前铺开,又很快消散。
这女娘……有武功?
说书人声音娇脆可人,正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身姿亦如兰信初发,五官娇俏,杏眼灵动,如京中的姑娘们般在初秋赤着一对白嫩的手臂,兴致起来便在空中恣意舞动。
沈渊微皱眉头,对方竟有一头已经凌乱的短发。
墨刑,髡刑已然废弃不用,但也不会有寻常姑娘愿意轻易了断自己一头青丝。寻常姑娘也不会这般大呼小叫,袒露手臂:而这处座上的老少男子,超过半数不是来听说书的。那姑娘经了他们打搅,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里,没有听到听众们的催促声。
“各位可是……不想听骁勇将军。”她几分失落的问,急急挽救起来。沈渊心道:这般胡编乱造,笑话罢了,哪里能引得人折服。他难受的吸入几口浊气,便觉到身旁鸿鸣的各种好处,不由得向他身边靠拢些许。
对方身上是阳光和糕饼的味道,还有一种皂豆混某种香料的味道,至少并不难闻。
少女无法,虽然客人并未走,但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赏钱缩水又缩水,成了可怜巴巴的几个铜钱,不由得在心中哀鸣一声。
“我为大家说道说道沈郎君如何?”她搓了搓手,举起一册轻薄的书册,正是一本最新的《人物》——也不知是何方强强联手的船家并书铺,这般快便售卖了出去。只是在紫州沈明玄是万应药,是如梦似幻的佳公子,此时霞州父老对这白面郎君嗤之以鼻:“那都是婆娘惦记的,不如你同我们讲讲那国色天香的天心夫人。”
“或者是皇帝老……”过着嘴瘾的细长脸男人被同伴捣了一手肘。
“你个瓜皮,不要命啦!”沈渊看准那个嘴欠的男人,在帷帽底下默然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