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蒋斌急匆匆地赶到病房。
“关于您的两部文学作品的研讨会,定在后天举行。”蒋斌在病床前坐下,喘着粗气说。“这次的研讨会非常重要,不知您的身体是否允许您参加。”
“我得病的消息没人知道吧?”李叶不安地问道。
“没人知道。”
“其实我根本不想去。”
“您一定答应我这个请求,这对您和我都非常重要。”蒋斌诚恳而又郑重地请求着。
“那就听蒋先生的安排吧。”李叶态度缓和了下来。
两天之后,研讨会如期举行,时间定在下午。会场内一共有五排桌子,前面是主席台,李叶早早地赶来,坐在前排中间位置。不一会,一群行内人摩肩接踵地挤进了会议室,看到台面上自己名字后,立刻过去坐下。蒋斌站在门口和众人不断打招呼。突然,一个瘦弱的身影走入会场,也走入他的视线之内;这个身影他太熟悉了,内心立刻激起狂潮,抑制不住的感情让他浑身颤抖,恐惧、羞愧伴随着源源不断的往事闯进他的心头;他变得意志薄弱,所有的坚强、自信都无影无踪了。他虽然身为这场研讨会的主角,可是身上却没有一丁点权威感。他惊恐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人看,而女人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样,别人路过他面前时总要朝他微笑致意,她只是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去,坐在了第一排最左边靠墙的位置。李叶拿起桌子上的人员名单,有关女性的名字,上面只出现了三个:陈婷、何丽、叶子。
蒋斌见到人员已全都到齐并且各就各位,走上台开始说话。开场语很快就结束了,然后不断有人在掌声中走上台从专业角度上赏析着李叶的两本书。李叶开始变得坐卧不宁,他不敢直视角落里的女人,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索性闭上了眼。
半个小时后,李叶听到了蒋斌的邀请声,他拿着讲稿走上了讲台。李叶看到女人前面的姓名牌上写着“叶子”,此时的叶子女士,也正在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李叶从那双清澈依旧的眼睛中看到了怜悯和忧伤,羞耻感在他心中陡然升起,并且如火烧寮原一般盘桓飞旋;他脑袋嗡嗡作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无可救药的歹徒,无人收养的濒临死亡的饿狗;他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慢慢变得狰狞可怕起来。他急忙逃避,收回目光,也就在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上下牙齿不停地撞击着,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
李叶的异常表现影响了气氛,屋子里人们面面相觑,感觉莫名其妙。
最终,李叶还是调整好了感情,开始讲话了。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您若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明年将会做些什么;我会抬着头望向天空,仿佛天空最深邃的地方就深藏着我的梦想,它缥缈空虚,但我总觉得它是那么真实,心中总是充满不切实际的希望,当时的我自视甚高,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物质层面的东西,总告诉自己将来都会有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那个时候,有一个姑娘爱上了我,她曾真心实意地为我流下眼泪,那时候,我的灵魂经过她的泪水洗涤后,变得那么干净。如果您在五年前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明年将会做些什么;我会低下头,认真地审视前方道路上的每一道沟壑难关,并寻找对策,以最稳健的步伐迈过去;我不再幻想,并且讨厌幻想,我分清了理想和白日梦的区别。如果您现在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明年将会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这个时候。”
现场安静极了,气氛像李叶的心情一样,悲伤而又凌乱。
“我是一个什么人呢?”李叶好像在自言自语,“我的良心并不清白,空谈起来满口道德仁义,在面临选择时本能地趋利避害,甚至唯利是图。关于道德只说不做,关于利益只做不说。”
又过了半个小时,会议结束了。众人并不知道李叶已罹患胃癌,看他精神颓丧不佳,表情暗淡悲痛,纷纷前来安慰和鼓励他。叶子女士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走出会议室后,要经过一条很狭长的通道才能回酒店房间。她走在队伍的最后边。
“刘芳!”李叶叫道。他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让听到的人产生震惊。通道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回过头露出不解的眼神看他。唯独叶子女士没有。
蒋斌走了过来,附耳轻声对李叶说:“502号房间。”
护工意识到李叶的情绪波动过大,慌忙走过来一边用手捋他的胸口,一边用温柔的语言安慰着他。胃部的不适感明显加强,李叶浑身难受,精力憔悴,随后,护工把它搀回房间。一直到天黑,他几乎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被疾病和歉疚双重折磨着,痛苦不堪。自从他看到了病情诊断书之后,内心就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一些微不足道的回忆都能带出他的眼泪,更别说像今天这样情绪遭受巨大的冲击。
“我死后父母该怎么办?”李叶躺在床上,一点丧体力也没有,只有思想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他对自己说,“我很快就会失去生命,我的父母将会失去儿子,我的妻子将会失去丈夫,我的儿子将会失去父亲……未来是那么的无情,根本不允许我跟它讨价还价。它不会同情我、可怜我,它只想要我的命。我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不守信用、背叛诺言——天堂不会容纳我,理所应当;地狱才是我最终的归宿,我的魂魄会在里面遭受更大的痛苦。哦,我那可怜的父母——”李叶又哭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就寻找到一个全新的视角重新去看待自己的死亡。“情况绝非像我想的那么糟糕。”李叶对自己说,“我的遗产足以让我的父母老有所依,颐养天年,他们可以拿钱去请更专业的护理,生活起居得到更好的照料;走投无路的人才会绝望到发疯,而我的父母,他们一定能从悲伤中走出来。我的妻子,她会怎样生活呢?这个世界上我最不用担心的人就是她,因为她永远不会自寻烦恼;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应该是她会不会和我的父母争遗产。我的儿子,他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我无礼地干涉他的梦想和选择,是因为我怕他不是那块料,怕他碌碌无为地过一生,怕他成为大家的笑柄;不过本质还是因为我的无能,财产还不足以支撑他无忧无虑地生活一辈子。而现在则有所不同,如果他能勤俭节约,有计划地支出,那么我的遗产足以让他吃喝不愁……他终于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做他梦想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李叶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翘,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他的内心变得轻松起来,体力也逐渐恢,天色变暗之时,他已经能独自行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害怕见到的人是刘芳,最渴望见到人也是她。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下定决心,即使挨上几巴掌,也要见刘芳一面。他上了楼,敲开了502号房门,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刘芳。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是内心仍然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浑身猛地一颤。他的外部表现则是羞得面红耳赤。
“进来吧。”刘芳轻声地说。
她身着淡紫色披肩,留着披肩长发,面色苍白细腻。这时候的刘芳已经成为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她已经不再是软弱怕事的小姑娘了。前不久,刘芳通过调查得出这样一组数据:中国将近三亿人的家庭中,有百分之三十存在家庭暴力;在问卷调查中,关于原谅家暴和不能原谅的数据采集,选择不能原谅的人已超过百分之九十,而数年前选择不能原谅的比例只有百分之六十多。刘芳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当然了,她是个女人,需要一个结实温暖的肩膀依靠,但她至今未婚,因为她思想和生活的独立性极强,男人的肩膀对于她来说可有可无,对她的生活的意义并不大;她接受男人的爱,却不接受他们的支配。而精神上,她渴望找一个灵魂伴侣,但知音难觅。在她的指引和教导下,许多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获得了反抗和斗争的勇气,勇敢地走出婚姻的阴影,获得了身心自由。她并不是一味地鼓吹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斤斤计较、无理取闹的女权主义,她分得清强权和女权的本质区分,她的女权主义思想体现在对女性特殊利益的强调和维护,谴责女性依附的地位,提倡女性自立,反对传统文化里按性别划分道德的做法,以及对温顺、贞节“女德”进行批判,她传播平等、和谐、爱的观念,强调幸福的家庭需要夫妻两个人共同的付出和忍让,并指出女人所承受的生育拖累、家庭拖累、生活拖累以及就业不平等……她创建社会团体,为那些不幸的妇女无偿提供法律和经济上的援助。她见过太多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婚姻悲惨的女人,因此对不幸的婚姻也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她曾说过这样一些话:“男人们表面欣赏坚强独立、聪明干练的女性,可是实际上却总想要服服帖帖、唯命是从的女性……有些女性在面对暴力时几乎只会喊叫与哭泣,她们的软弱唤起了施暴者的残忍歹毒,您若亲眼目睹那些施暴者所下的狠手,您就会明白世界上最无能的老实人的恶毒,会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都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