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世上哪有这么又美好又有性灵的女孩,就算有,跟此刻已经变得无聊又无趣的千彻又有什么关系。可出于对千彻的一种尊重与同情,我得如实或者稍微稍微加点虚构的写一写他的这往事。
这似是支撑他以后几年人生的一个情感支柱,是他在以后经历里,在被各种不幸感情所折磨的黑暗与痛苦里的,一道永远触不到的微光。
当然这回忆本身也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折磨他,也有几次使他近乎死一般的痛,如被火烧着,又如被冰碴刺透细胞膜。但至少现在还没有开始吧。
他似乎要进入这回忆的开端了,那是几年前一个九月,千彻才上初中的时候。尚在太阳烘烤下的操场上,一群还素不相识的少年少女,满脸青涩与稚嫩。白色红边短袖校服T恤,胸前绣着绿色的校徽章的千彻如大多班上的男同学一样扫视了一眼新班级的女生们,在从缝隙里看到第二排的她的时候,天上飘着闲云,靠近太阳的那一片竟如此奇异炯丽,如云上天国.....
这时同桌接过了一个纸条,他看到封面上的字,是要传给千彻。于是他把他方正的脑袋左转转,右瞧瞧,看向临走廊的窗子,又回头看向后门。一切安全,他赶紧把纸条给了千彻。千彻被他的短胳膊肘一碰,顿时从发呆里跳了出来,他赶紧看看四周,没有老班。
“他妈的,小矮子,干什么?”
“哥,有你纸条。严休给你的。”同桌也不生气,用手捂着半张嘴,眨着小眼睛,小心用气声说。
“哦。”
千彻拿起纸条,又扫顾四周,才打开看。
“嘿嘿,小伙子,兄弟帮你打听清楚了,你那天说的那隔壁班妹子叫姜熙,反正长得不错,也没对象。快下手吧,哥看好你,成了别忘了请哥吃饭,哥下课再找人帮你搞QQ号。”
千彻将纸撕碎揉成一团,塞进抽屉洞,转头对着隔了好几个人的胖胖的好哥们严休笑了笑,正好迎见哥们已笑成缝的眼睛,千彻看了眼窗外,比划了个数字“6”的手势,这时窗外渐渐浮现出一张黝黑的,生着络腮胡渣的男人的脸,千彻赶紧坐好,假装翻一面试卷。
可后门还是在轻悄里开了,接着是紧促且越来越近的皮鞋跟脚步声。千彻一手握着磨掉了橡胶皮的黑色中性笔,手心里渐渐出了汗,差点连笔都握不住了。另一只手死按着草稿纸,眼睛只是斜着看向教室里的过道,丝毫不顾手里写的“x”还是“”反正就是一大堆无聊的计算公式。
那脚步声已到了自己身后,它与光滑的地板摩擦发出如蛇爬行般瘆人的声音,接着它停顿了一下,千彻已经看到了那个男人的黑影,心顿然如石沉大海。
可稍微的停顿后,班主任走过了千彻的位置,到了千彻前面女生张心宁那,一弯腰一伸手,那粗手里就多了一本书,浅蓝色的封面,好像是村上春树的某一本。接着是前面的女生被迫缓缓站了起来,低着头。
班主任盯着“宁哥”,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前面听见动静的几个同学偷着回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转过头去。一切还是静悄悄的,只听见沙沙的写字声。千彻心里也有点替心宁紧张,他看了看不怒自威的老班,又看了前面的心宁。
终于,班主任只是拿着书,又在教室转了一圈,而张心宁就低着头站着,抬起一条腿搭在凳子上。门轻响,那黑衣人走了。
又恢复了平静,千彻想问问张心宁没事吧,犹豫了会儿,他还是没有说出口,看了看窗外,风吹着颓落的法桐和另一座在叶隙里闪耀亮光的高三教学楼。千彻从没想过,当从那座楼往这边看又是何种情思和心境呢。
晚自习下课了,同学们收拾好课本试卷,各自找到自己的同道好友,谈笑有加,陆续离开。狭窄的走廊挤满了深蓝浅蓝与白色相交的人群,但却不杂乱。
千彻与严休比肩同行,却没同往常一般聊点什么,看着前方的人群,却想透过人群,看到走廊的尽头,看到那楼梯口,看到楼梯口外静默的体育馆楼,和沿路的电话亭,路旁的法桐树和一路的鸟屎。严休本想挤眉弄眼告诉千彻姜熙就在后面,但看到千彻脸上异样的落魄神色,转念想到他之前突然告假回家的事,大概也体会到了千彻的心情,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也没说什么,胖胖的手拍了千彻一下,叹了口气就到一边,跟其他同学畅谈当时还很火爆的《英雄联盟》了。
千彻不知道姜熙在后面,他只是隐约看到了安然的身影,那倩影雀跃一般下了楼梯,就像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时光隧道。
下了楼梯有两条路,一条去男生宿舍,一条是女生宿舍。有老师在值班看着,时不时看看手机,打个哈欠,又再看看合理撒欢的人群,免得有男生偷偷溜到去女生宿舍的路。
转过一个弯,路沿着夜色下的小花园延伸,尽头便是困倦了的男生们更渴慕的男生宿舍。人群的喧哗里,小花园亦不少它的幽静。
千彻自己默默行着,沿路不高的那一排国槐也在落叶,秋风一吹,小小的一把黄叶就飘撒下来,落到地上,踩了也没什么声音。
千彻今天不想像往常、像众人一般若无其事地踩那些可怜的落叶了,他开始小心的躲过去,可那动作在旁人眼里又是滑稽可笑的。只是慢慢地千彻感觉自己变轻了,耳边渐有了轻柔温和的风声,他就势腾空而起,飘到了那排槐树和人群的上空,人群在他脚下也渐渐亦如落叶一般,被不知名的力量驱使前进,正确而合理亦是无奈地随波逐流。
真实逝去的她们也在更高处看着他,千彻感觉到了,在死寂空冷的雾霾夜空,他感受到了一些转瞬即逝的温柔眼神。
人是不可能御风而行的,只是千彻出神地想象。他没法游出人海,他不过木木地回到宿舍,刷牙洗脸上厕所和爬上上铺的床,沉默。所幸舍友也并无太热烈的喧闹。刺耳的熄灯哨声响了,公寓一盏盏灯相继熄灭。
千彻此刻早已又被一种来自永恒失去的沉痛侵染蔓延了,借着黑暗与沉寂,无声的啜泣与凉透的泪意袭来。千彻本以为在前几天那泪已如江河般流空了,可此刻又有新的泪水被从血液里过滤出来,随眼睛的泪腺淌了出来。
但终于,他忍住没发出任何声音并且他,渐渐睡了过去。
关于那伤痛的缘由,又有一种想法。就是至少此后的若干年里,再也没有人能给千彻温暖的怀抱,也不会有人能让千彻拥入怀中,体会这还未长大的男孩已如冰原一般的胸膛。自此千彻的身体所知晓的可能永远只是自己的36℃。
这天上午,难得的一个温暖的晴天,天湛蓝澄澈。下课时,几乎每个同学都带着青春特有的笑容抬头看一看这鲜有的蓝天。千彻自己去了离教室较远的东边的厕所。
那附近有个亭子,亭子旁一棵老松树,布满灰尘蛛网和去年的许愿签依旧墨绿。千彻稍一抬头,“松月亭”三个掉色的金字静静躺在牌匾上。千彻对之一笑,他想他的荒城里亦应当有这样一个亭子,或再破一些也无妨,只是旁边要生一些寂寥的花,花开的时候就在亭子里坐坐,空想点春天的事或者什么也不去想。
千彻低下头准备回教室了,但他看到了一个女生挽着她闺蜜,向另一个方向走。她有着天生的棕色头发,身着深蓝的那一款校服,那是高三的校服。所以那似是纤瘦的身影又有一番略显成熟的风致。千彻看了会儿她的背影,看着她阳光下白皙而闪光的脖颈以及改瘦过的校服裤子下优雅的小腿与脚踝。
他认识那美好的学姐,那学姐倘若看见他也可能会笑着打声招呼。那位深棕色头发的美人唤作郑韵,是千彻初中挚友郑君临的表姐。
君临初中毕业便去了大洋彼岸,如今估计在美国正享受自由教育吧。但此刻的郑韵小姐步伐轻盈,如湖中起舞的白天鹅般迷人。她渐渐消失在阳光下,走进了她的教学楼。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千彻只好踱步回去,踏着半新的大理石台面,似是有图案的,其中一种红色的特别滑,下雨时如同冰一般。
他走到了在窗外看到的法桐下,树坑里填着各种不规则也不怎么好看的鹅卵石,石缝里还夹有落叶的碎片与灰尘,仿佛被搅碎的已逝去春天与夏天。
上课铃响的时候,千彻才从后门走进教室回到座位。班主任在最后一排的独桌上坐着,如他一般黑色沉重的笔记本在闪着弱光。班主任抬头看了千彻一眼,没有表情,又继续他的办公与监视。
数学课,那时的千彻对数学尚未完全绝望,但数学老师极富催眠力的嗓音,还是一波又一波地催眠着这个自以为自己学数学的脑细胞已经濒临灭绝的年轻人,他无奈地强打精神,可眼皮愈发沉重。
只是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都是郑韵小姐的倩影。那无数次阳光明媚下,不远的几步距离,却总是横跨无言以诉的某种鸿沟。千彻想起了去年为此写的一首诗。
那时候才上高中的自己真是勇敢啊,真的以为人人都有追求爱情与幸福的权利。又如同一张白纸,愚蠢而对自己肃然起敬。那首名为《红》的诗亦是如此,似是自己滴着心尖血染成的红。
于是,那首诗就在这里了,千彻翻出了平常写诗的大演草本,上学期的,表面的黄皮烂了几块了,印着残损红字的校名和校训,又遒劲有力写着一个大大的“草”字,那是出自千彻本人的手笔。
翻了前面没翻到,又从后面翻才翻到了,那支支扭扭的几行字∶
静静燃烧的欲望的征兆
雨夜梦境里的绯红
苍老多舛的命运
虚无的现实世界
流淌着存在感的精神世界
瞳孔空旷的大
于我这平凡的人
湿漉漉的空气
红透的善恶树的果实
盲目的我
庸俗的目的
树的浓荫
你的黑色的眸
殷红的一生一世
和我
凋零的落叶和爱
予你
......
现在读来,却突然没有当时的感觉了。这已经不是诗了吧,已经是很无聊的文字排列游戏了。千彻慢慢合上本子,撕掉卷曲的一角慢慢揉碎,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惑了。
且问,爱情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