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沙耶之歌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圣经创世记》 2:23
这是千彻常会做的一种梦之一,是在一个曾属于自己房间里的梦。在梦里那个夜晚似是被时间遗忘了,真漫长啊。
窗帘没拉好,中间有道两指宽的缝,那一道昏沉的光缠缠绵绵地进来了。千彻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就处在那种不完全的黑暗里,能看到各种陈设,但它们此刻无一不已经褪去了各自的色彩,单单只是铺了月光的一层薄纱,只是这薄纱在日常俗物上不过一层细细的灰尘,在千彻身上亦是如此。
千彻又一次翻过身去背对着窗户,侧躺着,可依旧没有倦意,明明眼皮已经很沉重了。
他在这个梦里紧紧裹着被子,如埋在灰色的沙里。
十月底了,窗户是关着的,可窗帘突然飘动了一下,这种飘动给人的感觉好像夏日海风轻轻吹动姣好姑娘的纱裙一般,没有那种让人后背一凉的不适。
背对窗帘的千彻自然没去在意。等过了一会儿又例行翻身的时候,才看到盈盈地坐在床边,面对窗外,只把纤细腰身留给他与夜晚的那位纯白色的精灵。
窗帘已经半开了,金边白色的窗帘,下摆的流苏轻轻旋动。午夜的月光清澈如泉涌,再次注入这死寂之地。
万物覆着的灰如烟般散去,写字桌、台灯和装在黑色包里的吉他,都如浸在溪水里。千彻能嗅到那女孩子冷冷的清香,尽管她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她一袭长发,素白的裙子,细肩带,亦露出苍白色的细肩。那肤色之白皙,似是透明的,所以她轮廓淡淡的,隐隐约约。
她又那么平静,仿佛没有呼吸。她一直不回头,双臂轻轻撑在床沿,床沿上印了一半白蔷薇花,她的手就跟花一样的颜色。千彻看着她,竟一时没有什么奇异感觉,他自己再回想时也疑惑了,明明感觉那时已经不能动了,身体不听使唤,也说不出话,喊不出声。
可是倘若当时能说话,第一句话应当说什么呢?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还是你想干什么。都不是,这些话千彻自己肯定,是绝对不会问的,假如只能跟她,那样一个唯美空灵的光景里的她说一句话的话。想来想去,这样一句也许是最适宜的吧——
你冷吗?或者,你好美。
见笑了,那女孩一定不是属于人类的范畴啊,人类的女子是断乎没有这么空灵恬淡而透明的。哦,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穿过防盗网的窗子。
再欲细看,一种突如其来又仿佛姗姗来迟的困倦席卷全身,在渐渐闭合的眼缝里,她就隐去了,也如烟一般飘散,只是那最后一刻,她半回眸,仿佛永远十四五岁的密睫毛和深邃的眼睛,樱珠色的半抹唇……
“都不记得了啊。”
似是故人。但千彻已无奈睡着了。他梦到自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千彻没再去东边的厕所,一种在自己身上不知缘由但亘古而根深蒂固的自形惭秽使他不能自然地出现在那些美好的姑娘眼中,尽管她们的眼中也本来就不会有他。
他的高中生活依旧按部就班,世界不会因为他刚经历的极度悲伤而为他带来一丝慰藉。即使女生数量是男生一倍的文科班,也没法给千彻带来那种理科生口中所谓的幸福感。
上课明显的走神次数变多了,下课总想把头埋进双臂里,不想说话,也仿佛没人说话了。
世界只剩自己独自一人了吗?若如此,走到窗边看看云吧,看看树。
可是这种自找孤独真是无趣啊,朋友的关心的真心的啊,大家都是善良又可爱的混蛋,谁会闲得无聊去嘲讽你这样无聊的人呢?
二零零九年的九月初,余夏初秋的热浪不熄,操场边尚未稀疏的杨树,仍有蝉鸣声声。
下午六点多,随着教官悠长的哨声响起,倒数第二天的军训结束。才上初一的千彻和其他男同学一样,快快乐乐地去拿统一发放的绿色塑料水杯。每个水杯都是一样的,只是贴了有名字的贴纸。
如此整齐的摆放,连杯盖上的小提手也是被摆向了同一个位置,这自然是出自美女副班的“手笔”,同学们还没这么强迫症。
虽然很美观,但是大家一时半会竟没法找到自己的杯子,大家还是太渴了,场面有些混乱,身为副教导主任的班主任去开会了,美女副班主任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维持下秩序,那些已经找到的同学赶紧拧开杯盖痛饮,留下剩下的同学仍在苦寻。
就是这个啦,当时还有点胖的千彻不太容易地从人群穿梭,仿佛找到了那方属于自己的清泉。他清楚记得自己在放杯子时特意在下面放了一片撕掉一个缺口的小叶子,而现在那个小叶子上那个闪闪发光的水杯,已然已在向千彻轻轻招手。
往前一伸手,千彻把杯子抓在手里,挤出人堆,想一饮为快。虽然已经百分之九十九确定是自己杯子了,而且水位高度也是差不多,但他还是转了转杯子,看了看上面写有名字的贴纸。
安然——那两个字仿佛镌刻于杯。那仿佛林间微风里孔雀开屏般美艳的两个字,让千彻不禁震惊。随即他的脸,那还略显胖胖的脸,红如火烧一般,汗水已从额间渗了出来。
手不自禁颤抖起来,转头一看,已经稀疏的人堆里,有个秀美的身影,虽是统一的校服,但那身影,在九月初依然闷热的黄昏,如青蓝色的微光。
很俗的片段了,没有什么新意。仍是千彻慢慢走过去,而安然还在找她的杯子,千彻在她背后,犹豫片刻:
“安,安然,你的杯子。”
安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也转过去,看着面前其貌不扬,但却脸色通红如夕阳的男生,和他双手捧着如朝圣般的杯子,一丝惊讶又随之粲然一笑。
千彻从没见过那样美好的眼睛,睫毛长密而自然的弯翘,那仿佛直通灵魂的眼球如干净的深棕色琥珀,那时只是如清澈静谧的湖,后来有补充的话,还有,如深邃的宇宙。
如果看到太美的东西会让人落泪的话,千彻甚至想哭一会儿。
其实千彻也真的希望自己能哭一会儿,因为此后成长为男人的艰难道路上,能落泪的机缘是少之又少的,所以单单一个世纪就够了,把后来成长里无法坦然流出眼眶的泪水也一并预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