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溪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徒晔身后,脑袋中还是一坨浆糊。‘大老爷要去瑶华院’这八个大字在她脑袋里乱窜,可她就是抓不住它们。
司徒晔边走边想谭氏提点他那些话的意思,想了半天也是不清不楚,终于忍不住问身后跟着的双溪:“赵素心到你们院子里干什么去了?”只是这话问了半天都得不到回应,司徒晔猛然驻足,回望背后的小丫鬟,“问你话呢!”
“啊?”低头走着的双溪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望着回过头瞪着她的司徒晔,道:“大、大老爷要问什么?”
司徒晔面皮微抽,忍住要发火的冲动,转身自己抬脚走了。双溪奇怪,刚刚不是说要问话,怎么又走了?也不敢多问的双溪忙跟上,这次她一直凝神注意着司徒晔的动作,可惜一路走来,司徒晔也没再开口问她什么。
走过瑶华院院门,进入竹林小道,青黄的竹枝在微风中左右摇摆,瑶华院门前有一座小小的莲池,池中养着几尾颜色鲜艳的锦鲤,听见人身,刺溜一下钻入碧绿的荷莲下面,再也不敢出来。
司徒晔很少来瑶华院,这样清净的景致也很少看到,倒是槿桐院去的多些。云槿喜欢花,满院子都栽了牡丹、海棠、金桂、月季、杜鹃,不管什么时候去都是花香满溢沁人心脾。
司徒晔踱步走到正屋,却发现门没关紧,门口也没有丫鬟守着,在门口站了站,还是走了进去。
屋里摆设和云槿的屋子差不多,可能是因为有人卧病在床,屋里显得阴沉压抑些。里屋隔断处也没挂珠帘隔断,倒是放了座花鸟锦绣的屏风,倒也别致。
司徒晔正要说话,却听见里屋传来细碎的人声,身后的双溪刚要叫,就被他抬手拦下。
只听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急道:“你这么急着起来做什么?快躺下!有什么不能睡的,床不就是给人睡的,还分什么第几人称?你还是快快躺下,我再看看你脸上的伤。”那声音顿了一会儿,又说:“庄妈妈,这药膏已经抹了两次,怎么还不见好?是不是要换一种?”
随后一位妇人道:“哪有这样快,这药是好的,只是盈袖脸上被打的厉害,这才好得慢些,再养几天就好了。唉,芸珠那丫头下手也太重了,好好的人儿给打成这样。”妇人也怜惜地轻叹了一声,“小姐让你躺就躺吧,你这样,一时恐怕也不容易下地。”
随后司徒晔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盖上锦被的声音。
最先开口的小女娃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庄妈妈,这两天就让小厨房做点鸡蛋羹和细软的吃食给盈袖吧……哎呀,你哭什么,快别哭,眼泪染了伤处可不好。”说让别人不哭的女娃儿也渐渐哽咽了起来,“你别担心,等我养好了伤,能下地,就不会让你再被欺负了。这次,是我没护住你……”
双溪本来颤颤巍巍地站在司徒晔身后,司徒晔不让她出声她也不敢乱动。听到于乐瑶说盈袖醒了,她也跟着高兴;听到庄妈妈说起盈袖的伤,她也跟着揪心;听到于乐瑶哽咽的声音,又想到盈袖那红肿不堪的脸颊,双溪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双溪吸鼻子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床榻上的于乐瑶听到,她抹了抹眼眶,突然问:“谁?谁在外面,双溪?”
司徒晔回头看了眼哭成泪人的双溪,也不好说她暴露了自己,只得轻咳一声,从屏风后饶了出来。司徒晔面色平静,举止从容优雅,丝毫不为自己偷听的行径感到羞愧或难堪。
于乐瑶还以为是双溪回来了,却没想到猛然看到一个陌生又有点眼熟的男子走了进来,于乐瑶正要问他是谁,却突然愣了一下,这人,不就是她现在的父亲司徒晔吗,他怎么会突然来瑶华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庄妈妈,忙迎了上去:“大老爷,您怎么过来了?”司徒晔不喜不怒的样子让她们猜不出他的情绪,但见双溪在司徒晔身后抽咽不止,还以为她是受了司徒晔和太夫人的训斥。
正屋里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显出紧张和不安,连床榻上受伤的盈袖也挣扎着非要从于乐瑶的床榻上起身。在司徒晔面前,又有哪个丫鬟敢如此放肆?只是一个没撑住,从床边掉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面对突发意外,于乐瑶呼吸一滞,瞪大双眼,再也顾不上司徒晔还在眼前,慌忙也要急着下床,口中叫着一旁的庄妈妈:“庄妈妈,快,快,快帮我把盈袖扶起来!”
瑶华院里因为司徒晔不告而来的突袭忙了个人仰马翻。最可怜的是盈袖,本就带伤,现在又摔了一回,所幸没有磕到哪里,不然真是亏大发了。
司徒晔还算知情识趣,见自己杵在正屋里完全是来添乱加添堵的,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就独自出了屋,也不让小丫鬟跟着。
其实司徒晔本是不太想来瑶华院的,可谭氏紧逼的目光太过灼人,他又不想听妇人的叨念碎语,所以才会在此时出现在瑶华院。
记忆中,司徒乐瑶十分爱哭,不管遇上什么事儿都能令她哭鼻子,便是她小时候,自己要抱一抱她都会嚎啕大哭,实在让人不知所措。反观她的同胞妹妹就不似如此。司徒云槿任何时候都是笑的,从出生到现在,司徒晔好像只见她哭过两次。如此鲜明的对比,只会让乐瑶更不受喜爱。
下人时常向他禀报两位小姐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玩了什么。但他总是更偏向于倾听云槿做出什么好玩的新鲜事,对乐瑶的认知,更多只停留在下人口舌相传的任性、孤僻和哭闹中。
只是今日一见,却又觉得不全是那么回事。
记忆中只会哭着耍赖的闹人精和现在因为身边丫鬟受伤而哭鼻子的小人儿全然不同,这让他不禁感慨,在乐瑶身上,他似乎遗漏了许多东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对待下人是如此的关心与爱护,即使他这个亲爹站在她面前还不如一个奶娘能让她亲近与信赖。
想着自己也有些许地方未尽父责,司徒晔面色微赧,不知不觉已独自走到瑶华院外。
瑶华院同槿桐院只隔了一个抄手回廊,相距不远,司徒晔朝云槿的院落遥遥看了一眼,却没有过去。
正想慢慢踱回自己的苍澜轩,却看见一个着素色百褶裙的大丫鬟挎着提盒朝这边款款走来。
打眼细看,原来是伺候自己四大丫鬟之一的采英。
却不知这采英独自一人,要往哪里去?
司徒晔居在廊下,那采英竟一时未觉,又因他们一惯对司徒乐瑶所居的瑶华院视而不见,这才未注意到司徒晔的身影。
司徒晔也不声张,就看着采英目不斜视地直接跨进相邻的槿桐院中,面容却是若有所思。
回到苍澜轩,让采晴和采莲服侍着脱了外袍,净了手,又换上便服,才随口问道:“今儿怎么没见着采英采桃,这两丫头可又是到哪里偷闲去了?”
正帮司徒晔系着衣扣的采晴笑眯了眼,回道:“瞧爷说的,伺候您我们哪敢偷闲。”
采莲在一旁附和,解释道:“采英那丫头是去看望四小姐了,前几日四小姐梦靥……”见司徒晔眸中快速闪过一抹不愉之色,采晴忙对采莲使了使眼色,让她莫再说这事。
采莲心中一慌,再不敢提起云槿梦靥一事,转而说道:“采英说家里有一味专治跌伤瘀滞的祖传药膏,拿给我们看了,起先是不敢给小姐乱用的,是有小丫头正好磕了膝头,就让她先用了两日,没成想,倒好得奇快,也不留下什么印痕。采英又拿着请那为四小姐医治的大夫细细看过,说是有药效的,这才紧着给四小姐送去。”
司徒晔不应声,既不追问,也不说采英如此自行主张的做法是对还是错。采晴和采莲也就不敢再多说。直到服侍着司徒晔端坐案前,送了热茶来吃,采晴才道:“爷还未回来,芳雅苑的丫鬟几次来找,采桃就将她打发回去了。这会儿就要回来。”
正说着,一个眉眼灵动的丫头打帘进屋,见梨花螭纹祥云案前坐了一个伟岸男子,手捧白玉荷花茶碗,面容清俊儒雅,自有一番雍容气度,而大丫鬟采晴和采莲躬身而立,就知道是大老爷司徒晔回来了。
四大丫鬟最末的采桃忙上前作了福礼,请了安,才躬身回话。
司徒晔不提采英之事,只问她:“芳雅苑来的是赵素心还是林月仙的丫头?”
“回爷的话,来的是赵姨娘身边的大丫鬟,芸珠。说是赵姨娘有急事想见大老爷,奴婢暂且将她回了。”
提起赵素心的丫鬟芸珠,司徒晔就想起自己被谭氏训斥只会听小丫鬟胡诌的那番话,面上再挂不住温和笑意。他原还想着是瑶华院的不是,却不想,竟是这赵素心的丫鬟从中挑事!
跑到三丫头屋里胡闹一番,又到谭氏面前恶人先告状,最后还想再添油加醋地搅到自己面前。越想越觉得自己被个丫鬟戏耍的司徒晔气结于胸,冷哼一声,重重搁了手中茶碗。
‘啪嚓。’
细白茶盖在案桌上溜圆一滚,摔下高案,碎成好几片,滚烫茶水也溅了一桌,吓得屋内三个大丫鬟大惊失色,面容惨白一片,双膝一弯,差点就要齐齐跪下,却又不知是那里惹得向来好脾气的司徒晔如此生气。
司徒晔离案而起,绕过吓得手足无措的三人,从百花雕纹檀木窗前的另一张书案上抓起一把半掌宽的黄杨木镇纸,掷到三人脚下,语气森寒威严:“无法不立国,无规不成家。采晴采莲采桃,你三人拿了这镇纸,给我好好戒打一番赵素心身边丫鬟的嘴。小小丫鬟,竟无本分,敢对小姐口出恶言,这便是惩戒。若有人再犯,便逐出府去!且去告诫她们,若再在府中兴风作浪,无中生有,仔细她们的舌头!”
司徒晔虽是武将出身,又是府中长房,但待人处事向来秉呈中庸之道,严而不厉,即使对待府中丫鬟、小厮也少有打骂,最多不过斥责几句扣些银钱就算罚罪。而大夫人许氏每日只管吃斋念佛,诵经抄录,旁的一概不理,就连赵素心在府中嚣张跋扈她都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何况其他。
谭氏为此没少用重话软话提点二人,多少次规劝司徒晔说,若上头管教不严,下人便无规可循,无厉可惧,怎能持家有序?对于谭氏忧虑,司徒晔向来只是笑笑便罢,并不作改。
好在这些年由谭氏明里暗里帮持调理,司徒府也从未掀起过什么大风浪,不然偌大一个出过将军的府邸竟对下人管束无方,实在有失体面。
因而,像今日这般提出戒打丫鬟之事,采晴三人从未听过见过,一时反而不知如何应对了。三个大丫鬟均是屏息垂首,纷纷猜测赵姨娘身边丫鬟到底是如何触了司徒晔的逆鳞,才使他如此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