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格式馆。
温恪坐在书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的。昨夜下了一阵雷雨,他似乎没睡好。
今日早课,讲学的正是给温恪打“甲等第一”的容仪。老先生年近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他着一件苔绿色直缀,手中一卷很旧的中庸鸡皮鹤发仙风道骨。
沈绰坐在温恪前桌鬼头鬼脑地往后瞟了一眼,小声喊他:“喂甲等第一!”
温恪不耐烦地看着他:“有事?”
沈绰转回去,撕了半张宣纸埋头写着什么。
温恪没兴趣理他趴回桌上。大半个上午过去了温小郎君什么也没听进去。明明得了学测第一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容仪今日讲的是中庸第十三。温恪愣愣地盯着课本上一行“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神游天外。
这课本如今爬满了他写下的笔记。温小郎君长得人模人样剑眉星目顾盼神飞这字却丑到不堪入目,简直丢人现眼。
漂漂亮亮的温小郎君敛容肃坐,一本正经地看着那獐头鼠目、长虫一般的字迹从怀里很小心地摸出一叠旧纸,抚平摊开在桌上。
这叠旧纸正是那只绿檀木匣里的东西,一共五张。以温恪口是心非的臭毛病,他才不会把这匣子扔掉呢。
第一页边角处写着“丁亥年九月廿二”,正文部分,恰是对中庸第十三的注解。
旧纸上的字很好看,像一位冷冰冰的美人,却熨帖到温恪的心坎里。
温恪很爱惜地将旧纸与课本并排放着,冰美人一样的字和他獐头鼠目的长虫靠在一起,恰如隔着七年的时光,那人陪着自己读书一样。
他既欢喜,又难过,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
温恪铺开一张新纸,执起毛笔,笔尖在砚台舔了墨,照着那微微泛黄的旧纸,一笔一画地临摹。
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就像半个月前,在书桌上刻下鹤仙时一样。
温恪抄下第一句“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倘若绿檀匣主人的“道”已没有了,那他温恪的“道”,又是什么呢?
温小郎君笔下一顿,忽然不明白自己读书学习究竟为了什么。
为财?可平章府并不缺钱,就算父亲致仕,也饿不死温恪。
为名?临江温氏看重声名不假,可这些浮名于温恪又有何用呢
他倒是宁愿做个寒门子弟。倘若匣子的主人真是鹤仙儿,他便能与父亲口中“出身寒门”的哥哥平等相交了。
忽然,噗的一声,一个乌漆墨黑的纸团被丢在他桌上。温恪手一抖,本来笔法硬挺、瞧着还算凑合的悬针竖立马飘得像大风刮过的柳枝。
温小郎君好看的眉头皱起,烦躁地“啧”了一声。扔纸团的正是坐在前桌的沈绰。这东西他写了大半天,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温恪将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摊开,刚读到一行“翘课”“鼎泰号”“上京城”,忽听得一个沧桑老迈的声音缓缓道:
“温恪,你来说说。”
温小郎君吓了一跳,欲盖弥彰地把东西团在手心。他方才没注意听讲,也不知先生讲到哪边了。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学生不知。”
周围响起一片窃笑声。孟回坐在第一排,闻言捏紧了笔杆。自行香雅集之后,他日日苦学不辍,是冲着学测甲等第一去的谁能料到,最后功败垂成,竟输给一向不学无术的平章公子。
赞叹与褒奖从来都是属于第一名的,孟回既屈居第二,更出身寒门,剩给他的什么也没有。倘若温恪拿第一凭的真才实学也就罢了,可看他课上对答,明摆着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
容仪早看出温恪这孩子今日心不在焉,听了这话,却也不生气,捋了把山羊胡,慢悠悠地走去角落里。
小郎君桌上摊着许多不该有的东西,他来不及掩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温恪眼睁睁地看着老先生弯下腰,把那旧纸拈起来。
“先生”
容仪眯着老花眼,凑近了瞧。这字显然不是温恪的,他满意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道:“这笔记,是何人所作啊?”
温恪心若擂鼓,结结巴巴道:“我家书童写的。”
旧纸上的日期分明写着七年前,温恪一句话漏洞百出,容老先生却和蔼地微笑着,温恪也不知他究竟信了没有。
“是个好苗子。往后来格式馆听课,你将他带上吧。”
温恪早做好被先生责骂的准备,可容仪和颜悦色地交代完,便径直转身,慢悠悠地踱回讲台。
孟回冷眼旁观,就等着小郎君当庭出丑,岂料素来以刻板严肃闻名的容老先生竟将此事一笔带过。孟回难以置信地向温恪看去,老先生恰路过他桌前,轻轻敲了敲桌面:
“孟回,这句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你怎么看啊?”
孟回如遭当头棒喝,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沈绰还是头一回听说温恪有了书童。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沈二公子做了恪儿这么多年狐朋狗友,对他了解得很。
温恪向来顽劣,不喜欢有人管着。他装模作样地来格式馆上学,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府内的书童明显是老爷指派的,这种多嘴多舌的小尾巴,温恪才不要。
沈绰刚才扔纸团被容老先生抓个正着,这位先生名望高,积威重,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迫不及待地朝温恪喊:
“恪儿,你的书童呢?”
温恪将那叠旧纸贴身藏好,看了他一眼,忽然微笑起来:“在我怀里。”
沈绰瞪大眼睛:“才拿了甲等第一,就疯成这样!”
“不信算了。”
言罢,温恪将沈绰的纸团拍在桌上:“这是什么意思?”
“咳,优昙婆罗嘛,你懂的。折柳会我没去,真是白白错过一场好戏。唉,本来想喊你逃课去买香玩儿的,没办法,给老头发现了。”
“买香哪里买?这市面上的优昙婆罗全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