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碧如洗的长空里,一群白鹤排云而上。听香水榭的火光奄奄将熄,断壁残垣的焦灰上,冉冉腾起青白色的烟雾。
那人轻轻抚了抚魏殳的发顶,柔声道:“你是故人之子,我自然要带你回家。”
他见小魏殳怯怯的,似乎不敢相信,无奈地笑道:“我是温有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
“当朝宰执,千金一诺。”
魏殳抿紧了唇,鼻尖一酸,却见那位大人俯下身,用当朝一品大员那金贵无比的衣袖,很温柔地,亲自替他拭去脸上的污泥与泪水。
“从今往后,春长巷便是你的家了。”
那是一双很宽厚、很温暖的手。魏殳却如一只失怙的幼犬,不敢去牵。他只敢很小心地、紧紧牵着平章大人的衣袖,像在湍急的恶浪中抱紧一片浮木。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呢。
自父亲走后,魏家树倒猢狲散,往日那些溜须拍马的门客都如避瘟神一般躲着自己。身居高位的温有道却毫不避讳,心无芥蒂地向他张开怀抱。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平章大人的名字真是恰如其人地慈悲。
天公有道,上苍垂怜。在这九个月以来凄惶难安的黢黑长夜里,温有道为八岁的魏殳,点亮了第一盏明灯。
从温府的高墙内第一个窜出来迎接魏殳的,是一只毛茸茸的橘色小猫。
那小猫才三个月大,软乎乎的一团,喵喵叫着往魏殳怀里钻,好像撒娇一样。
这一路所遇,不是刀戈便是烈焰,此时面对一只柔弱无害的幼猫,魏殳竟有些手足无措。平章大人把猫捞起,团在这孩子的手心。
“这是恪儿的猫,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大约是顽皮从外面捡的。”温有道笑着摇摇头,“他还给猫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做‘宇文喵喵’。”
小猫翻了个身,很惬意地赖在魏殳怀里。幼兽暖绒绒的皮毛挨着冷硬的铁剑,魏殳试探着伸出手,很小心地挠了挠猫的脊背。
宇文喵喵轻轻地咪了一声。手心底下,是小猫年轻而鲜活的心跳。
真好。
魏殳抱着猫,随温有道走过平章府的一进进门堂。
温府的下人们都很惊讶地看着魏殳,低声议论——除了温小郎君,这猫从来都是碰不得的,见一个挠一个。
魏殳这才知道,原来府中还有一位惹不起的混世魔王;魔王殿下却有个规规矩矩的名字,他叫做“温恪”。
温有道将魏殳安置在一处很幽静的院落。庭院很宽敞,东边有一弯浅溪,池塘的清波上,是一座秀雅的小亭。
若是在远处天际线上,再添一痕青屏山,这小亭几乎与他从前最心爱的景致一样了。
他心底五味陈杂,望着那小亭,孤零零地抱着猫与剑。
忽然,宇文喵喵动了动耳朵,从魏殳怀里跃下,向身后跑去。
魏殳一回头,却见面前挡着路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少爷。
那小孩儿看着才五岁光景,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金锁,粉雕玉琢的一团,目如点漆,神气活现,很像年画上抱着麒麟的娃娃,讨人喜欢极了。
魏殳瞧见他,微微一愣,还没将他和那位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联系起来。小麒麟眼睛一亮,像见了新鲜玩具一样望着魏殳,惊喜地大喊:
“好漂亮的姐姐!你是我娘给我定下的童养媳么?”
武将最烦被人说男生女相,何况魏殳只不过比寻常男孩儿好看些,离娘气差得远。这温小郎君当真眼拙——不仅眼拙,还很无礼。
魏殳心里既生气,又委屈,可如今寄人篱下,也不好对小主人说什么。他无意惹是生非,弯腰将小猫抱起,决定以后远远躲着温恪。
“澡雪。”
魏殳疑惑地抬起头,唤他的是一位温婉端庄的贵妇。她是温恪的母亲,姜佩罗。姜佩罗生得很美。美人的眸光一落到魏殳眉间,她竟潸然泪下。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呀。”
“夫人。”魏殳低下头,恭恭敬敬道。
姜佩罗抹着眼泪,笑骂道:“我和你娘可是从小结义金兰的姐妹,叫什么‘夫人’呀,多见外。快唤一声‘娘’。”
魏殳有些犹豫。他疑心平章夫人只是安慰自己罢了,因为认识他的人从来都说,他长得更像自己的父亲。
姜佩罗将他蓬乱的发髻拆散,轻柔地重新绾好:
“真是标致的孩子。我怀恪儿的时候,还曾与你娘说笑着要给两家孩子指腹为婚呢。只恨他生下来,却是个男孩儿。”
温恪把玩着金锁,不以为然地在边上瞧着,重重地哼了一声,以彰显他的不满。
温小郎君才不要把自己的娘亲分给别人,就算是这个病如西子、貌比天仙的童养媳也不行。
晚间用膳时,姜佩罗手执银筷,亲自替魏殳布菜,笑着说:“都是些家常菜。我的手艺也不算好,澡雪切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
在小温恪饱含敌意的目光中,他微微睁大双眼,几乎是受宠若惊了。魏殳垂下眼睫。他何德何能,竟让平章夫人亲自下厨,为自己洗手作羹汤。
魏殳迟疑着,夹起一小块排骨。她或许真的是娘亲的手帕交,不然平章夫人做的糖醋排骨,何以与自家的味道分毫不差呢。
人生有诸多煎熬苦楚,姜佩罗很贴心地做了许多甜口的江南菜色,不要钱似的把糖倒进去。桂花糖藕,糖芋苗,定胜糕,酒酿汤圆,就连灌汤包都是甜的。
魏殳都很喜欢。可明明是这样甜的味道,含入口中,却奇怪地酸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