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轻轻一笑,他那雪似的眸子极清极亮,映得一切困厄穷途恍若云淡风轻:“我的身手很好。常妈妈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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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街与春长巷的拐角处,开着临江城最大的一处当铺。当铺外面斜挑出一个金字招牌,标有“鼎泰”徽记,正是鼎泰号钱庄名下的一处典当行。
一进门,便能瞧见正中的柜台最显眼的位置,画着一个描金的“当”字。五尺高的柜台上,摆着一把纯金的算盘;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坐在柜台后,正抽着波斯水烟。
当铺里燎着淡淡的烟火气,胖掌柜懒洋洋地往外瞟一眼,见是魏殳,便漫不经心地将炭灰从烟碗里吹出来。烟气呛鼻,魏殳忍不住皱着眉轻咳一声。
“卖字么?”胖掌柜吸了一口水烟,盛水斗里跟着发出噗噜噜的气泡声。
魏殳是鼎泰当铺的常客。他从袖中摸出一叠花笺,每张花笺上都写好客人要求的诗文。掌柜的接过笺纸,二人也不多言,显然对这生意已是熟门熟路了。
胖掌柜无需珠算,将这些花笺点数完,报了个数字:“六百七十四文,零头抹了。”
魏殳也不嫌少,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包袱,堆在掌柜面前:“加上这些,换一把三尺三的剑鞘。”
那掌柜的把包袱解开,却见里面装满了零碎的铜钱。他抬起头,仔仔细细将魏殳打量了一遍。
掌柜的将包袱推还魏殳。他很识货,眯起眼,吐出一团青灰色的烟雾,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剑卖么?”
魏殳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卖。”
他很警惕地看着那鼎泰号老板。胖掌柜抽着水烟,一脸精明样,魏殳生怕他隔着旧布看出什么端倪。
“寻常的麻布裹不住这剑的煞气。这阳春三月里,你我隔着三尺开外,我竟也能感到森然寒意,该是把日日饮血的杀器——只可惜,它的主人却养不起它。”胖掌柜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抛出鼎泰号的价码,“一斛南海珍珠。”
“不卖。我只卖字。”
胖掌柜终于将烟杆放下,拉过柜台上的那把金算盘。只听噼啪几声轻响,他短而粗的五指极轻极快地在算珠上拨动片刻,将算盘推到魏殳面前:
“一斛南海珍珠,换一把养不起的剑。若是靠你卖字——就你手头那样的,须得写......十七万六千八百一十四张。”他很滑稽地看着魏殳,捻着胡子,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这位公子,您这辈子写得完么?”
魏殳敛下眸子,盯着算盘上的金珠。春风拂起花笺,发出唰啦的细响,仿佛也在嘲他少不经事,不识抬举。
不能用来杀敌饮血的剑,终究不过一样寻常摆设罢了。是他对不起饮冰。魏殳冷着脸,将金算盘轻轻推回去:
“说了不卖。”
鼎泰号从不迫人做生意,这是老东家立下的规矩。胖掌柜也不是第一回认识魏殳,见识过他的臭脾气。老板将算珠归零,可有可无地耸了耸肩。
身为临江分号的大掌柜,他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多少人信誓旦旦不容铜臭玷污的传家珍宝,到头来还不是迫于生计求爷爷告奶奶地贱卖出去。魏殳今日将这一斛珍珠一口回绝,等往日再想卖的时候,恐怕拿不到这个好价钱了。
胖掌柜有的是耐心。他慢吞吞地点数了碎钱,招呼伙计取了价值相当的剑鞘来:“合计二十两银子。说来也巧,前几天有人卖了柄崖柏剑鞘,鞘里的剑倒是已折断了。柏木阳气大,说不定能遮一遮你这剑的煞气。”
那精明的商人转眼变得热情亲切,魏殳正疑惑间,却听那掌柜的嘿然一笑:“公子日后若改了主意,可要记得这份人情,将这好剑卖我鼎泰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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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偏西,魏殳路过春长巷,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忽然,一阵铜铎声从背后响起,魏殳漫不经心地往回一看,原来是青牛载着的一顶竹车。他随意向墙边让了让,竹车辚辚驶过,却不知里面坐着的主人是谁。
晚风拂过车帘,牛车已前去了。魏殳只隐约看见帘内车主人端坐如玉山的侧影。竹帘轻轻落下,回旋在春长巷的,只有一阵幽缈到几近于无的香气。
春风刹那凝噎了。
魏殳蓦地攥紧了拳,微微颤抖,似乎连魂魄都在呐喊。饮冰裹在旧布里,仿佛舔舐着背上的陈伤,在嘤嗡铮鸣。凛冽的寒风透过冷剑,撕咬着那片丑恶的疮疤,冻彻他的脊梁。
白日里和曹老赖谈笑如常,魏殳甚至以为,自己已将往事淡忘了。可当这香气重新从深埋的记忆里窜出,他只觉得滔天的恨意席卷而来,几乎想要当街拔剑——
那是优昙婆罗的香气,他这辈子都不会忘——刹那风流和纸醉金迷都是假的,那分明是硝烟,是血与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