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贴着他的额头,侧身看去,魏殳方才被珠子打红的地方已颜色略消了。清苦的药香缠在鼻息间,那人一动不动,只是发抖。温恪只好转过身去,笨手笨脚地托起他的下巴,却见那人睫羽轻颤,双眸紧闭,好看的眉头蹙成一道让人心疼的、脆弱的弧度。
片刻之前还横眉冷对,咄咄逼人,怎么才问了两句话就变成这样。
温恪惶然无措地将那坠子塞回魏殳手中,很轻地抚着他的脊背。纸鸢得了自由,却仿佛飞不动了。那人虚脱无力地挣开温恪的手,低声道:
“......你走。”
萍水相逢,倾盖如故。虽说这不过温小郎君一时兴起,一厢情愿,但他怎么可能就此弃魏殳不顾,一走了之——何况方才费了这么大劲儿,说到底,也不过为了博得那人多看自己一眼。
不过这些不足为人道的东西,是连温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
他还是那个心傲气高、目无下尘、独自美丽的平章公子——虽然依旧烂泥扶不上墙。
目下无尘的温小郎君退开几步,抿起唇,心底不情不愿地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这不期而来的情绪左右着他,吞吞吐吐道出真实的想法:
“......是我不好。我不问了,哥哥不要生气。”
温恪离得远了,魏殳反倒渐渐如常。他缓缓睁眼,墨色的眸子微微湿润,浮起一层淡淡的霭。他很复杂地望着温恪。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剖白给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任谁都会难堪羞耻,更不用说,狷介如魏殳者。
魏殳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警惕地盯着温恪的眼睛,似乎怕他将什么秘密泄露出去,犹豫片刻,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不说话,温恪却按捺不住了。
明明刚才说好不问,温恪望着他苍白的病容,还是忍不住多嘴:“魏书,是‘四书五经’的‘书’吗?”
那人沉默了会,指尖轻动,将流苏坠挂回腰间。断掉的绦带很难缠上,他尝试了几次,丝线都滑脱开去。
温恪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伸出手,是要帮忙的意思。魏殳审慎地望着他的眼睛,片刻后,略带迟疑地将坠子递给他。
温恪本以为对方依旧不愿回答,只顾低头帮他打结。不料魏殳望着他腰间空荡荡的刀鞘,低声回道:
“是‘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的‘殳’。”
温小郎君绕着丝线的手一顿,口中发苦,说不出话来。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若说给孩子取名也是一门学问,那温有道想必对此研究颇深。“恪”者,敬也。端肃谨恪,信而礼之,是为君子。温恪虽说调皮捣蛋,顽劣非常,但他的名字恰如其分地彰显着临江温氏修身治学之道,足见平章大人在他身上所寄予的厚望。
世人取名,多用良材美玉,祥瑞珍宝,又极讲究风水,须得贴合生辰八字,往往寓意平安顺遂,更盼有朝一日能像名字中包含的殷殷期许一般,一飞冲天,出人头地。
可“殳”是什么呢?
那是一种竹木制成,一丈二尺,有棱而无刃的兵器。
冷冰冰的,一往直前,行至半路,却发现忘了带上锋刃。
真是奇怪的名字。恐怕没有哪家的父母,愿意将这样的字赠予自己的麟儿。
温恪很慢地将坠子替魏殳系好。他心头浮过千般思量,最终吐出的,只有很笨很蠢、却又诚挚无比的九个字: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魏殳抬眉,却见那少年眨着眼,似乎在期待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心中有些不忍。父辈的恩怨实在不应报在孩子身上。他很清楚这个道理,可是做起来,到底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血海深仇相隔,三十六条命。他很难把对温有道的彻骨之恨,和对温恪的微妙欣赏,斩作两端,分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尽管他也明白,温恪何其无辜。
魏殳向来把人性看得很透。都说温小郎君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但他心里明镜一样,若凭温有道那满口虚伪的仁义道德、纸上功夫,根本养不出温恪这样纯然天真到几乎任性妄为的孩子。
温恪和他的父亲,根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他有些头疼,终是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将金珠还给温恪:
“愿小郎君日后,一切安好。某就此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