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自己的姓氏。天空一碧如洗,他和魏殳近在咫尺之遥,却宛如隔着深山大海。
“东西还我。”
温恪神思不瞩,闻言一愣:“什么?”
魏殳垂下长睫,一言不发。他伸出手,直截了当地顺着温恪的衣袖滑去。温恪只觉腕子一冷,偏头一瞧,原来是那人冰凉的手攥住了他。
魏殳沉声道:“松开。”
那只流苏坠牢牢握在温恪手心。玉一样的坠子,被温恪焐得很暖。那点温度透过交握的双手传来,是和魏殳冷峻的神容截然相反的温柔。流苏金贵,烟青色的丝绦勾缠在支楞的草叶间,末端有些脱丝了。
温恪并不依言。二人沉默地对峙着。
魏殳讨厌他。温恪心里清楚得很,此番一旦让步松手,这只白鹤便会乘云高飞,一去不返。
他忽然心生一计,倏地探出左手,作势向魏殳鬓边抚去。魏殳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后仰避开,温恪便很狡猾地趁这空当就地一滚,顺利脱身,反将对方压制在地。
情势瞬息逆转,温恪满意极了,但他并不敢放松。魏殳本就年长于他,功夫又远高自己,方才脱困全凭出其不意一时讨巧。温恪只能倾身相制,膝盖下压,使上全力,以一种很累人的、极不端雅的姿势,从背后将这白鹤禁锢在怀里。
他轻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温小郎君整日招猫逗狗,闲得发慌,身边不是如沈绰一样的纨绔,便是和孟回一般的呆子,很久没有遇见过这样合他心意的人。可这人对他不理不睬,似乎又记恨着临江温氏,以一种堪称卓尔不群的姿态,极其嚣张地昭告——他身上藏着温恪感兴趣的故事。
魏殳此人,脸极冷,心肠更冷。方才二人过招,温恪自然发现了这一点。很显然,若不用非常手段,休想从这人嘴里撬出一个字。温恪自知手法卑劣无耻,心下歉然。但他转瞬想起,方才比斗,自己好心相助,却被对方还赠刀剑,心中既是委屈,又是憋闷,那点歉意便很快消弭无形了。
他有意要试一试魏殳。
温恪假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玉坠悬在他面前,很过分地吹了一声口哨,轻佻道:
“这是什么东西?还挺好看的。我很喜欢,不如就送我吧。”
“......温有道怎么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儿子。”
温恪心底不服气,却得忍着不表现出来。他撇了撇嘴,晃了一下流苏带。玉坠在灿烂的阳光下溢彩流光,温小郎君却满脸嫌弃,很有模有样地从鸡蛋里挑骨头:
“你也知道我是温平章的儿子,平日里什么稀罕的金珠珍玩没见过。”他笑嘻嘻道,“我看这东西成色不行,玉沁驳杂,更不纯净,又白得像是假货。再看这雕工,唉,线条粗糙,构图俗艳,实在劣等。倒是......背面这‘澡雪’两个字,还有些意思。”
“既然温小郎君看不起,不如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将这劣等货还给在下。”
“不行。你都说这是劣等货了,那本少爷便出方才那枚金珠,将它买下。岂不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唔,说不定你还赚了呢。”
魏殳似乎想起那珠子上刻着的污言秽语,气得面色薄红,眉眼带煞。不要脸的东西!
温恪一向很聪明。眼见魏殳再三拒绝,他当下明了,这件东西显然对此人十分重要。在魏殳看不见的背后,温小郎君轻轻一笑。他指尖绕着流苏带,觉得自己像是在东风里放纸鸢的人——而这风筝线,正牢牢攥在自己手心。
这只纸鸢很漂亮,轻盈灵动,是独一无二的那只白鹤。
他心底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温恪忽然懂得了沈二公子对猎犬的热衷。或许沈绰在策马奔腾,驱鹰驭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偿所愿射得白鹿之时,也是同样的惊喜与得意。
温恪将玉坠转过半圈,背面刻着的字便现在眼前。那字很好看,他不由想起几日前被父亲怒斥的夜晚。温恪若有所思,那篇很漂亮的策论浮上心间,银钩铁画的字迹,汪洋恣肆的文辞,还有被抹去名讳的作者。
他若有所思,有些疑惑地凝起长眉。温恪灵光乍现,故意倾身向前,贴在魏殳耳边,低声试探:
“澡雪?”
白鹤并不回答。
温恪自讨没趣。他盯着那枚玉坠,寻思着该趁此良机,再问点什么别的。
四下里静得出奇,温小郎君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太对劲。他垂下眼帘,却见那人竟弓着脊背,在自己怀里簌簌发抖。
他心下一惊,暗自皱眉。魏殳满头乌发披散在背,温恪轻轻探出手去,将他耳畔的发丝拂开。青丝微凉,很柔顺地从他指尖滑过,温恪替他将乌发别在耳后。小郎君低眉一瞧,却见这人面色惨白,低低喘气,冷汗涔涔如雨。
温恪顿时瞪大眼睛,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意虽想缚住白鹤的翅膀,又哪里忍心让他这样害怕。温小郎君不明所以,只好用袖子胡乱地替那人擦汗。二人间本该是对敌相制的禁锢姿势,竟不知不觉变作很微妙的轻轻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