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台基高余数丈,站在边缘往下看好似临渊而立。凝视幽深能吞噬所有光明的深渊,依靠着白玉栏杆,李念君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斗篷飘带。这很不合太后的身份,但是有什么关系,谁会看见?
皇宫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从前在王府有那么多规矩、礼节要守,每日忙得陀螺转外人以为她这个名动长阳的芳菲郡主很闲纯属误会琴棋书画样样要学,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也仅仅感到束缚,渴望自由,却不厌恶王府。而皇宫,她才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就觉厌恶透顶,她的性子被李穆特意打磨过,可就连她也愈发难以忍耐,皇宫里的一花一草似乎都有让人推拒的本事。手边冰冷的玉石栏杆,下方隐藏在黑暗里老旧斑驳、空旷寂寥的广场、在风中摇晃无力的宫灯、宫灯下一动不动、石雕似的侍卫……有人,没人气,整座皇宫就像一只盘踞在此、年代久远的怪物,浑身散发着幽怨、死气,早该被弃,然而数不清的人对这里趋之若鹜。
宣政殿大门紧闭,她无意偷听所谓的军国大计,可惜老鸦般粗嘎的争执声仍是透过厚重的殿门飘出来,令人不胜其烦。这些人总是过度操劳、又过度自信,总觉得缺了他们天就要塌下来,大辰就要崩溃,殊不知正是他们搅浑了一池水。不过有一点她必须承认,他们那张嘴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叫人敬佩,但凡他们做的事能有他们说的一半多,此刻就不用聚集在此,如蒙大难。什么太和城破、什么春兴城降、什么东州叛军欲与大云兵合流……她都不关心,真要说来,这场风暴来得还嫌晚了点。
终于要结束了,她终于不用带着小儿坐在宣政殿里,扮演愚蠢又可笑的太后与皇帝。李穆培养她,可不是为了让她做这些道貌岸然、矫揉造作的老家伙们手中的傀儡,傀儡亦有傀儡的尊严,对着一名懵懂小儿喋喋不休、义正言辞的必然不是好的操纵者。她着实想去提醒一下,如此深更半夜大吵大闹,于小儿成长不利既无旁听亦无旁观,做戏也是白搭,不如放他们“敬爱的陛下”早点回去歇息。那可怜的孩子,夏日一有蚊蝇在耳边聒噪就睡不好,不成想冬日仍逃不过恼人的“蚊蝇”。
夜色更深,天上的星也隐去几颗,李念君的手有些僵硬,长阳的三月依旧冷气逼人,身边的内侍替她重新换上热乎乎的手炉,垂首含胸恭谨地退开,李念君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名内侍原不在文和宫当差,甚至也不是内侍省拨来,而是秦夫人带来的。内侍省提过不合规矩,但是拗不过她,费中谷忙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宫里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留个人,大约是她这名太后仅剩的威严,算得上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对于此人身份、来历,秦夫人没有深谈,只给她一个“以后用得着”的眼神,她便没有深究,偶尔涉及,也不过一句“时候到了,太后自然知晓,您只要记得,我决计是为您好”。她当然相信她,除了她,这座死气沉沉的坟墓里她还能相信谁?
其实她对秦夫人算不上多了解,只知她在她出生之前就在宫里,永远都是“少女”的模样,不能不说诡异,宫里人却习以为常。有一种说法广为流传,说她试药损了身体,成了这副模样,无人知晓真相,这便成了众人默认的原因。秦夫人是个随性的人,也算得上可亲,但李念君发现可亲之下是疏离,在她身上总罩着一层神秘,便是与自己,也是若即若离。纵然如此,她们仍是有共同谈不上理想,应该说目标的同伴、友人,况且自己着实没什么值得她劳心对付之处。
思及此,她再次瞥了内侍一眼。此人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几分熟悉、几分不敢靠近,仿佛他身上也笼着一层等待掀开的薄纱,而她不敢探究。
不得不说,这人是特别的,秦夫人挑人的眼光很是毒辣。他尽管面貌丑陋,说是被烧坏了脸,终日不得不覆着怪异的面具,将大部分脸庞遮住,眼神闪躲,从不敢抬眼瞧人,也不会说话,看起来与细手细脚搭不上边、不是个伺候人的料,却出乎意料地体贴与善解人意。她需要什么,他总会在她开口前拿过来,喜爱什么不喜什么,几乎了如指掌,对她的情绪亦十分敏锐,需要的时候,那个身影,总默默站在角落里,不需要时绝不会在眼前。一段时日下来,连碧珞、檀淑也惊讶了。檀淑不说,碧珞可是她从王府带来,此人贴心、应手的程度快赶上碧珞,惊奇归惊奇,这样也好,既不能离开这鬼地方,日子顺遂点总是好的。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念君收回目光望过去,昏黄的灯光中,忧国忧民的大臣们鱼贯而出,各个面色不豫,有人面红耳赤犹自愤怒、有人惶然无措惴惴不安,有人阴郁沉凝摇首叹息。他们从她跟前走过,按照礼节,甚为敷衍地行个礼,心思早不知飘飞到哪里去,只有侯丛几人礼数周到,面上亦颇为关切。
费中谷走在最后,若有所思,一见他出来,早在一边等候的内侍紧几步上前,许是走得急,宫灯倏然灭了,费中谷脸色更阴沉。
李念君心中暗笑一声,吩咐:“毛手毛脚,碧珞你带了火折子吧?去将灯点上,好照亮丞相大人脚下的路。”碧珞依言过去,很快宫灯亮起来,提灯内侍舒了口气,费中谷朝太后拱了拱手以示谢意。他离去前,李念君微笑道:“此去天黑路远,费丞相当心呐。”
“有劳太后费心。”费中谷甩袖而去。
少时,总管太监牵着小皇帝出来,李念君伸手,小皇帝步履蹒跚地奔过来扑进她怀里,皱着张脸好似受了莫大委屈。李念君柔声安慰:“陛下辛苦了,我们回去。”小皇帝大大点了个头,高高兴兴牵起“母亲”的手。
回到府中,侯丛连忙叫人将门关紧,一面快步往里,一面问:“人在哪儿?”
管家回:“在小书房。”
小书房不同于大书房与会客厅,是他的私人属地,就是家人也甚少踏入。如此谨慎,实是因为来人身份过于特殊,在入宫之前对方就来了,不过费中谷召集,他只得请对方稍等。就身份来说,他倒不需与对方这般客气,他所虑不过是对方背后之人。
听见推门声,屋内坐着的人赶忙起身,不等他迎过来,侯丛先一步迎上去,热络道:“枢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一切可安好?”来人正是枢不渝,他不过在几处殿堂辗转,实在当不得这声大人。侯丛也不是有意唐突,而是此人求见让人递进两样东西,一枚李子干、一枚劣质玉珏,重要的不是物件,是其中的涵义。
他府上的人不见得都聪慧,但足够敏锐,瞧着这个其貌不扬、一身没几个值钱东西的人堂而皇之点名要见自家主子,站在台阶上没叫他们吓住,气势上反压了他们一头,多了个心眼去将总管找来。侯府的总管自不是寻常人,脑子稍稍一转就明白了,先是将人赶走,暗中塞了张条子让他入夜后门进。
侯丛拿着李子干与玉珏,端视良久,好一番感慨:“多少年,多少年了啊!”几乎要落下泪来,“老朽还以为殿下忘记我们,忘记这些不辞艰辛、不顾危险留守长阳、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他激动地抓住枢不渝的手腕,“按理说,大人辛苦前来,老朽本该好好招待,但非常时期,殿下既有吩咐,事不宜迟。”
枢不渝摸出张手谕:“请老大人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