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莹白如葱段的手指抚过泛黄、一看就有些年头却依然保持着高贵的蚕丝绫锦,轻轻摩挲上面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当时落笔的力道。捺上有道刀锋般的凹槽,那是父亲小小的习惯,他的转角总是难免生硬,听说读书那会没少被师傅批评。小时候三叔与东方将军偶尔酒多了还会拿出来说道,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就再也没听他们提起过。他好奇了一阵,因为父皇看起来从不因此生气,不过他不问多余的话。以前他以为他们的感情很好,并且会一直很好,就像自己几个兄弟,可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最先生分的是大哥,什么时候起?大约是他成了家。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大哥看他的眼神变了。以往多是怜悯,他很早就明白那是因为他可怜的出身,但他不是个多忧的人,就堂而皇之享受了这怜悯。后来变成警惕,夹杂嫉妒、惭愧,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天人交战,复杂得连他也看不清。有一次大哥再也忍不住,他才明白,原来他是因为觉得父皇对他更好才那么痛苦。当即他就笑得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大哥却恼怒地吼了一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跑了。那之后,他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惊奇地发现似乎真是那么回事。
除了大哥,父亲对其他儿子都很宽容,但那种宽容颇有几分疏离。对他原也是那样,然后某一日起似乎有些变了,他开始被允许在有意愿的时候靠近父亲,开始被允许爬到他怀里。有一次他在父亲御书房里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奏折上,乳娘惊得魂飞魄散,父亲竟然摆摆手就过去了。慢慢地他开始觉得这大约才是父亲的样子,他对其他兄弟都是这样的,以前只是因为自己不讨喜,才会那般疏离,这不能怪父亲,以前的自己脏兮兮的,生得又不可爱,很多人不喜欢。
直到六弟、七弟在自己跟前抱怨,他方知疏离才是常态。父亲会抱着他坐在宸元殿前那棵千年杏树下晒太阳,他看着金黄的叶子,父亲则看着他,面带微笑会因为他想要,亲自拿着竹竿敲桃子,然后看着他馋叨叨奔过去,哈哈大笑。那笑声至今记忆犹新,因为是不可多得的。那时他觉得大哥也许是对的,他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明明拥有却装出一副可怜样子,无疑炫耀,的确招人恨,只是他不是故意的,原也没想明白而已。
之后,莫名地,父亲再次变得严厉,他有些惋惜,幸福总是很短暂,但也只是惋惜,好像一早就知道它会离去一样,好歹这下大哥不会拿幽怨的眼神看他。让他意外的是,大哥的眼神更叫他难以应对了,大哥不是个心狠的人,逼急了也只是无能为力地摇头叹息,很一副消沉丧志的模样,不止一次他想提醒他越消沉父亲越不喜欢,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的消沉似与自己有关,让他很是莫名。经过皇后母亲的指点能被皇后收养,是父亲的主张,他本没有想过他方知父亲的用意、大哥消沉的原因,不得不说自己也被惊到:那是父亲第一次显露对大哥的不满。太子是一早立下的,嫡子出身除了太子他上面还有三哥、四哥他出身卑微……连他也觉得父亲的想法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又天马行空。
可他真就那么做了,不顾祖宗之制,不理会臣子反对,一意孤行得像个荒唐之君。
太子谋反一案早有定论,是皇后母亲行差踏错,李明珏心底却总存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疑虑,每当想起,便有一道声音叫嚣:不要细想,不要深究。
父亲到底出于什么考量,力排众议选自己做了太子?自己当真如此优秀?优秀到,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为自己的前路多清除一份障碍?
这份圣旨历经多年、几经辗转仍到自己手中,那时他便坚信自己还活着吗?原来这份爱真的深沉至斯。
纪如推门而入,带来纵然寒凉却已夹带春意的风。李明珏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心中唯有一念:当仁不让,方不负父亲的苦心。
他将圣旨卷起递给纪如:“抄录几份,传下去。”稍顿,“以非官方的形式。”
纪如躬身,伸出双手恭敬地接下。
“此外,派人招降春兴城传讯给盛一鸣,让他准备好,春兴城一破,就动手长阳那边也可以着手联络。”一张大网早已向长阳当头罩下,而今慢慢收拢。所以,即便纪如仍旧对东方永安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那女人嗅觉真是敏锐无比,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她手里有“烟花”与“地狱之火”、有李明易的遗孤又怎样,人心向背才是左右大局的力量,顺理才能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