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发泄的怒火最是旺盛。
薛洋曾设想了几百种方法,让石无生死。他想过,他要反过来囚禁那个人,每日从那个人身上挖下一块肉,喂他自己吃下去;把那个人剥了皮,扔进盐水里煮沸;又或者,剁掉那人的四肢,关在笼子里供人嘲笑取乐。
他想将所有能想到的恶毒酷刑,都用在那个人身上,十遍百遍地去实施。
可笑的是,怎么也没想到,在他有能力动手之前,石无生已经死了。
那个男人因修炼邪术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死。也是在那一日,薛洋十三岁,永远走出了地牢。
然而他并不快活,那个一手造就他的人,恨了六年的人,竟然死了,没有死在他的手里。
地牢里的厮杀拼搏,全靠仇恨与假想的报仇快感而支撑,一朝失去,他竟然迷茫起来。漫天空虚将他吞没,在他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他的恨找不到目标,落不到实处,只好遍及人间。他回到夔州,变成街头一霸;勾结金光瑶,用活人炼尸;找到常家,灭人满门。
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他再也没有一丝正常人的感情。终有一个人对他好时,他也不懂珍惜。
内疚?后悔?对生命的尊重?是那一日他在地牢里,在另一个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的七岁孩童面前,彻底遗忘抛弃的东西。
不测山山坡上的火堆旁,薛洋将这样一个毫无同情心、忏悔意的自己剖开展示给晓星尘看,本以为就像十年前一样,晓星尘会觉得他恶心,抛弃他,厌恶他,可是——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
记忆中那堵高墙忽然碎了,在光芒中,是一个一袭白衣的人,带着温暖向他伸出手来说:“阿洋不是天生狠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记忆中的笼子也碎了,一个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阿洋,别怕,那些孩子的死,不能怪你。”
在晓星尘面前,自己体内那只可怕的兽仿佛也愿意咬牙收爪,臣服于他。
过往时光支离破碎,薛洋心如刀绞。原来自己尚有一颗血肉之心么?他忽然看见一缕血色,顺着晓星尘另一只下垂的手,蔓延而下,滴落在地。
伤口!是他困于幻境被凌迟那几日,晓星尘为了帮他养魂,在腕间划破取血的伤口!
恍惚想起方才在晓星尘挣扎间,他用力捏住的正是这只手腕。
“伤口裂开了。”薛洋托起那只手,后悔不已,“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好,可我总是伤你。”
“晓星尘……”薛洋声音缥缈,目光迷茫,“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吗?你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这样安慰我,也一定不会再对我好。”
“你是说小时候用采灵术伤害其他孩子的事么?”晓星尘眸中盛满沉痛,手掌翻转握住了另一只只有四指的手,“我知道的。”
“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薛洋脸色大变,猛地抬头,下意识想将手抽回,但是握住他的力量柔和而坚定,他只抵抗了一会儿,终是无法拒绝。
晓星尘又在手中感受到了薛洋的颤抖。他看着眼前已成为鬼魂,却仍旧还在为往日而忐忑的青年,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果然,他没错,薛洋绝不是天生邪恶,无可救药的恶灵。
“你上次喝醉酒时说了一些,”晓星尘按着着薛洋肩膀,让他在身边石头上和自己一起坐下,“笼中对决,你没有选择。”
薛洋没有出声,他不想提起这些事。笼中对决?晓星尘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吧?
他帮晓星尘揭开腕间染血的绷带,找出止血药,细细洒在上面,然后与晓星尘另一只手合作,用干净的白纱,重新将伤口包好,打了个结。
低着头,闻到晓星尘身上熟悉的气息,薛洋忽然想起醉酒那晚的梦,这个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阿洋,别怕。”
他本以为,对他露出疼惜,温柔神情的晓星尘,只能存在于梦境,但是今晚,他不禁有点怀疑,有点妄想,心中涌起一阵刺痛与喜悦,他艰难地开口道:“晓星尘,醉酒那晚,你是不是……”
呼地一阵大风,吹乱了火堆,打断了对话,二人一起望向天空中的星与月。
“子时到了。”晓星尘道。
突然而来的风把睡帐白布吹起,贴在一根树干上,像竖起的白旗。
“道长休息吧,我自己走远些找个空地应对反噬。”
薛洋拔出霜华木剑,毫不犹豫地转身,在山林间风一样地穿梭。
被打断的时机正好,那句话,他问出口就后悔了。以晓星尘现在的状态,那一晚哪怕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承认。
就像不承认清风剑法招名里面藏着的是一首情诗一样。
一直以为那一晚朦胧中的亲吻与安慰都是梦境,可当晓星尘再次露出疼惜安慰的神情,他忽然觉得那一晚的温情与慰藉,拥抱与亲吻,也有可能是真的。
若是问了,真确定是一场虚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还能自以为是真。
几个纵跃,薛洋的黑色背影很快融于山林深处的夜色中,晓星尘身边的风逐渐止住,睡帐也重新落回地面,他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却没能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