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色将暗,看不清其他细节,但车厢侧辕上悬挂的银鱼袋在坊市火烛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无不彰显牛车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要知道潞县县令不过七品,根本不够品级悬挂鱼袋。在潞县,唯一能配得上鱼袋的,只有领了个常平伯爵位闲赋在家的宋公宋行晏。
李吴一呼吸一凝,立刻转过身去扣医馆门缝。
那牛车行到近前,下来个蒙着面纱扎着垂髫分肖髻,藕色斜襟上衫、灰蓝布褶裙的年轻女子。
待人进了大堂,高虎凑过来打趣:“李小郎?看你这反应,是遇到故人了?”
李吴一皱眉,并没有搭理他的话,径直入了医馆大堂。
高虎挑眉,出于看热闹的心态,他也抬脚跟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李吴一躲在角落,手里还玩着医馆的药用铡刀。
那女子并未注意到后边搞小动作的李小郎,她唤道:“余大夫?”
刚诊治完的余大夫洗了手出来,见是宋宅的人忙招呼道:“哟环儿姑娘,孙小姐可好些了?”
环儿道:“你们几位都是闻名幽州的老大夫,几贴药下肚哪有不好的道理。只是姑娘这病凶猛,我们几个近侍丫鬟一时不察过了病气,这不差我出来抓药还得蒙着面纱,就怕过给你们这些老人家。喏,这是姑娘开的方子。”
余大夫接过笑道:“我说你平日里也不搞扭扭捏捏这一套,没想到是被传染了。”说着就了烛光抓药。
环儿等药的功夫,百无聊赖玩着自己的小辫子:“这么晚了还有病人上门问诊呐?”
余大夫称草药的动作不停:“刚送来一位着了风寒的姑娘,这症状啊与你家姑娘相似,也有些脾虚湿盛。”
环儿道:“看来我们姑娘说的不错,春日正是换季时候,稍微疏忽就会着凉。”
余大夫快速抓好了药,正手脚麻利地将药包打包好:“谁说不是呢,特别是现在太平无事,年轻人都不惜得锻炼体魄,这身子一虚就容易着病。给,一共六剂九十文。”
环儿付了钱接过药包,嘱咐老大夫自己仔细着身体就出门去了。
李吴一追到门边,看牛车掉了个头打道回府,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回到大堂坐在胡床①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余大夫见他鬼鬼祟祟,碍于他们是上门看诊的病患家属也不好多问,就以眼神询问高虎。
接收到老大夫的目光,高虎无奈耸肩。他也想知道李小郎和那位小姑娘有什么干系。
余大夫问不出结果,多看了眼小郎君,记下了他的长相,心想来日询问环儿姑娘也不迟。这才低头伏案,写了药方抓药。
医馆的药材晒得干,不用泡就能煎来吃。虽然药效会大打折扣,但总比放着病患让其自生自灭强。
他使唤药童去后堂煎药,李吴一这时候站了起来。他道:“敢问神医,可有空余药罐借在下煎药。”
余大夫被喊的老脸通红:“某不过一介小小医者,当不起小郎君这一声称呼。”又一琢磨他的话,大夫的职业病犯,对着小郎君一通望闻:“我看你面色沉郁,眼窝泛青,是否连日来睡眠不佳?”
李吴一见他一片好意,心中受用,但这会儿实在不是看病的档口,只好矢口否认。
余大夫也不为难他,亲自领了他去后堂煎药。
大斑玉着了风寒不宜搬动,老大夫便唤来药童收拾出自己平日休息用的耳房,点了干艾草熏除湿气,睡榻上铺了厚实的毡子,又着小童去坊市布行抱了全新被褥,这才安顿下病患。
高虎要感谢老大夫,却被对方扶住:“这些可都不是白给的,到时候结算一样都不能少。”
高虎笑道:“这是自然。”
前头几人各自忙碌,只有回到后堂煎药的药童发现了李吴一不知所踪,唯余药罐沸腾咕嘟嘟冒泡,须臾碳火燃尽归于平静。
拜宋宅的牛车速度所赐,李吴一没花什么功夫就轻易追上了他们。并且一路跟踪来到了引香居外。
出于好奇他爬到树上观察院中情况,只见原先抓药的丫头推开院门入内,提着药包拐进了后厨。这小厨房最多容纳三四人,实在不像能供给宅邸上下二三十人口粮的样子。
而院中布置清幽,还立着架秋千,一切摆设都过于精致,实在不像男子居所。难道是姑娘家的别院?
跟踪翻墙偷窥已非君子所为,更何况还跟到了女眷闺阁。
正这时堂屋门扉大敞,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里面走出来。高个的扎着个道士髻,以木簪饰之,分明没有彩衣浓妆,甚至脸上还蒙着一块奇怪的布帕,可就是骨络清隽,温雅柔和,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书卷气息,比旁边环佩琳琅的妙龄少女还要吸睛夺目。
李吴一目力好,能看到对方在烛火映照下,缓缓眨眼时浓密的小扇睫毛刮在面巾上,低头时脖颈弯出优雅弧度,纤细得一只手就能扼住。
他在墙头盯了半晌,对方似乎发现异样抬头看来,李吴一忙矮下脑袋趴到瓦当后边。
清韵道:“姑娘,怎么了?”
穆芸筝少时能提笔时就整日伏案写就医药心得,一写起来废寝忘食不知日夜,是以视力下降的特别厉害,更别说大晚上光线本就不好,她也只当自己眼花:“没什么。”
行了两步她道:“明日我让秦隐寻些艾草,你们把每个房间都熏上一遍,再不整顿,整个宅子的人都要被我传染了。”
清韵想笑,却打了个喷嚏,吸溜吸溜鼻涕水,鼻头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像只小兔子。
穆芸筝无奈看她,又折回去找了个简易自制口罩给她蒙上。虽然不能百分百隔离病菌,但总比没有强,省得人群聚集的时候大规模交叉传播。
引香居一院子的丫鬟都是宋宅老人,大都是宋家商行一些穷苦伙计家里的女儿。七八岁时起就跟着姑娘,穆芸筝闲来无事会教她们识文断字,熟悉药理;也会灌输一些现代女性的思想理念,所以她们对姑娘崇拜有加,亦不会觉得姑娘那些奇思妙想超脱世俗。反而因为日常实用,很是推崇备至。
收拾好小丫鬟,穆芸筝走在前头拐过廊檐回了厢房,清韵为她铺好床褥,回头见姑娘在磨墨,就端了烛台放在案上,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
那边两个小丫头在灶房里边煎药,边捣鼓新式菜肴。这边穆芸筝跪坐案前伏案疾书,也不知是在写些什么东西。
李吴一攀在墙头看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抬头望着头顶上一轮下弦月,月色如洗清冷悠悠,越发惹人愁思。
也不知他是想起了自己从前被算计的憋屈,还是怨恨王爷给他招来这一门灭顶亲事的耻辱,神情尤其迷茫。
原本这事已经过去了,甘州距幽州路遥千里,他一介普通百姓拿不到出入州府的路引,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得见这位孙小姐。
如今王爷给了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也不想因为当众受辱再去找一个姑娘家的麻烦,毕竟她也为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个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不像他丢了军衔还能再重新来过,这个污点必将伴随她余生岁月,犹如烙印一般镌刻一生。
所以即便来了潞县他也没有来宋宅大闹一场的想法,无关情意,只是不想让姑娘家为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