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之怕惹出乱子,急拽着秀瑛要走,毓贞见状,从后推着,二人连拉带拽,将秀瑛推着走了好几里,忆之见人没有追来,这才大胆嗔怪,秀瑛只顾着乐,半点也没把忆之的话听到心里。毓贞不明就里,便问究竟,秀瑛遂将二人父亲旧日的恩怨细数了一些,又啐道:“那黄老狗只是个副使,就不把我父亲放在眼里,不过是仗着官家重文轻武,如今又盛世太平,他才能安生享乐,成日秦楼楚馆,酒肆茶坊。那黄小狗更不是个东西,平素无故就要压人的,这会叫我逮着了,哪有不给他利害的道理!”
忆之射了秀瑛一眼,说道:“你再这般肆意行事,恐怕家里再不许我同你玩了,到时候你哪里哭去。”
秀瑛没好气道:“不玩就不玩,世人只管疼你,不管疼我,又打量我多稀罕似的。”忆之见她又说疯话,便不再多说,又一眼瞧见范春仁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的石桌边坐着乘凉,便对二人说道:“我有些私话要同范大哥哥说,你们且去玩吧,我一会来找你们。”
秀瑛笑道:“你有什么私话同范大哥儿说,我们不能知道的,仔细我做耳报神,高诉‘他’去。”
忆之脸儿一热,啐道:“我正满头满脑乌烟瘴气呢,你就别给我添堵了。”
秀瑛笑着拉了毓贞往别处去,忆之遂往范春仁走去,先喊了一声范大哥哥,范春仁听了,起来作揖,忆之道过万福,二人方坐下,忆之问道:“这样热闹的日子,怎么不见宛娘来?”
范春仁四下看了看,轻声说道:“旁人不知情,你难道还不知情,又明知故问做什么。”
忆之见他说得奇,忙道:“我好些日子没见宛娘了,偏又忙,没顾及到三哥哥,昨日才知道了一些,却并不知道宛娘这边的情形,还请大哥哥告之一二呢。”
范春仁嗟叹了一声,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倒管起这些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母亲,不许宛娘同绪哥儿再来往,又张罗着替她说亲。”又四下看了看,更低了些声儿,说道:“宛娘不肯去,成日里头也不梳,衣也不更,饭也不吃,门也不出。母亲去了几回,回回闹得人仰马翻。你大嫂子最为难,劝了母亲,要挨骂,去劝宛娘吧,更是不听,直接轰出去,气地她回来抹泪。”
他继续说道:“前头,杰哥儿走的时候,我曾同绪哥儿说了一回,他安慰我说,已经有了门路,就快了,叫我转告宛娘定不负她。端五时倒是送了不少礼来,我母亲见奇,不肯收,叫全退了回去,又命我私下里打听……”又看着忆之,试探着问道:“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
忆之赧然点了点头。
范春仁霎时恼了起来,说道:“他既在你家,你家少不得要担待些,若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又是这等翰墨诗书之族,怎么能让他做出那等无耻之事!”
忆之正替欧阳绪委屈,不觉腾起一股火儿来,轻声反诘道:“若不是范夫人嫌弃他,又逼着宛娘嫁他人,这一个,两个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闹到这般田地。”
范春仁怒射了忆之一眼,嗖地站了起来,怒道:“我原以为你知书达礼,可人的很,今日可算见了真章。你也是个女儿家,难道体谅不到?你的娘亲就愿意将你嫁给一个贫瘠无能之辈不成。我看你这样的年纪,还不说人家,这会子挑挑拣拣,莫不是还是想攀高枝吧。”
忆之冷笑道:“你这又是什么话,你若不识我三哥哥也就罢了,偏又是认得的,他确实贫瘠,但也绝非久困之人,这还要我多说?他待宛娘一片赤诚,宛娘待她一片痴心,大好的姻缘你们非要拆散,这会子又来编诽我,我攀高枝也好,挑拣也好,又与你什么相干,难道碍着你不成。”
范春仁气地兜头彻脸红涨了起来,又说道:“他若有才,为何个个都中了,偏他不中,你说他绝非久困之人,他就是绝非久困之人了?又凭你是谁,莫不成是神仙妃子托世历劫不成。说来说去,到底是那个丫头不争气,非要被这样的人家连累死才肯罢休!”说罢,竟不由忆之分说,甩袖走了。
忆之见他远去,心里懊悔自己为何要争这一时之气,却又替欧阳绪不值,不觉悲愤交加,落下两滴泪来,兀自抽噎了一阵,忽听树叶簌簌作响,忙用绣帕拭泪,又向动静处去看,见文延博从树丛中走出,笑着说道:“我找了你这半日,你倒是躲得巧,要是没有秀瑛妹妹为我指路,还找不着呢。”
忆之见他两腮绯红,目含春光,忍不住揶揄道:“瞧你这一脸春色,不知到底被罚了多少酒。”
文延博笑着朝她走来,说道:“也不多。”忆之道:“我不知你与那些人是什么交情,只是,他们劝酒归他们劝酒,你也不辩,由着他们说,又说一句就喝一杯,这样松懈,只怕那一桌还没斟完,你要先倒了。”
文延博走近了,挨着忆之坐下,说道:“都是些姑表弟兄,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如今大了,各自举业,散地七零八落,难得聚一聚,热闹一些也没什么。又说我的酒量可是不错,只是容易上脸,你看着我仿佛醉了,实则我可清醒着呢。”又仔细去看忆之的脸,只见双眼微红,似有泪光,忙问道:“你哭过了?”
忆之讪了片刻,说道:“你不在前头应酬事务,又来找我做什么。”
文延博忙向后喊人,倏忽,从树丛里走出一个小子,瞧着眼熟,竟正是蒋小六,他端着一小盅放在忆之面前,揭开了盅盖,一股浓浓的药汤味扑鼻而来,忆之蹙眉道:“这是什么?”
文延博见蒋小六退下,说道:“我见你晏夫人让丫鬟换了你的头菜,便问了一句,知道你肝火旺,牙关疼,就让后厨煎了下火的药给你吃。”
忆之心头一热,想起了欧阳绪与宛娘这对苦命鸳鸯,只觉自古姻缘都在缘分二字,因有缘而生情,因有分而成就,只差半分也不得。又想到,他待我这般体贴,愈发叫我难以自持,只是世事难遂心愿,我若索性放任了心思同他来往,倘若成还罢,倘若不成岂不要伤心,想到这处,越发觉得没趣。
文延博瞧着忆之的神色恹恹,不似娇羞,暗自忖度了一番,轻声道:“我知道你家就你一个,你又体贴家里,并不随性。从前我听说你家里为你定了,遂不敢多想,如今愈发觉得还有机会,由不得自己要试上一试,我并不是那等一味油嘴滑舌,办事不牢之人,若没有把握,不平白招惹你。”
忆之见他说得诚恳,只得说道:“我以为蒋小六是你茶坊的小子,哪里知道是你的亲随。”
文延博道:“从前确实是,只不过近来愈发忙碌,分身乏术,我见他伶俐,就招到跟前来,他倒也堪用,有我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有我疏忽的,他都惦记,又有我忘记的,也难为他都记着。”顿了一顿,又问道:“你还没说你方才为何哭了?”
忆之赧然笑了笑,说道:“为着院里三哥哥的事呢。”遂将欧阳绪与宛娘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顾及宛娘的颜面,省略了在家与母嫂对决的事。
文延博听了,笑道:“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觉得卖词有辱斯文。旁的不说,我家那几家乐坊里每年光买词买曲要花去多少银两,那都是实实在在的进项,江南一带,就有许多文人因此发家。又如欧阳兄所言,他不偷不抢,自食其力,又有什么值得被谁瞧不起?”
忆之见他谈吐间,喷洒出一股酒气,神色虽有酒意,却并不失态,正掂量他到底醉还是没醉,又说道:“他来日是要做大官人的,怎么能有这样的污点呢。”
文延博笑道:“古语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想想古往今来,有几位英杰半点错都没有,又有谁天生极具决断力,不过是磕磕碰碰,摔摔打打攒出了经验,又半是运气,半是心计,这才成就的。”
忆之自知说他不过,没好气道:“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一番道理,你干脆别叫文延博了,更名做文道理吧。”
文延博蹙了蹙眉,只笑不语,忆之见他满眼望着自己,愈发心驰神臆,只怕他又说出什么来,自己无力招架,忙端起药盅来喝,那药闻着苦涩,喝到嘴里却有一丝回甘。文延博看忆之喝完药,又与她说了一会闲话,才回至席面。忆之便去找秀瑛与毓贞二人,在花园子里玩了一会,也回至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