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罢,苏氏携忆之带着几个媳妇丫头们,事无巨细采办了好几天,正到了石杰赴延州知延州通判的日子。
忆之一面数点行囊,一面叮嘱,说道:“木匣里装的胡饼,还有我做的香药蜜饯,母亲糟的鹅掌鸭信,这些都是能放的,周二叔做的卤煮下水要记得先吃了。三只水囊里有一只装的是凉浆水饭,我做了标记的。姜妈妈把厚衣裳和薄衣裳分两个包裹包起,要更衣,先开个缝瞧瞧,别一气儿全拆开,省得料理不起来。背子收在外头,海上夜里凉,要是起来看书,记得披着。”
石杰嘴里嗯嗯应着,显然没有认真在听,只一味与韩玉祁清点书籍,忽然想起,又四处翻找。
富良弼取笑道:“你同他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指望他能记得不成。”晏纾听了,笑了一声。
忆之颦笑,苏氏也笑着,嗔望了晏纾一眼,说道:“这弼哥儿也在汴京,祁哥儿也在汴京,子美也在汴京,偏偏最小的杰哥儿倒去了那么远的延州,也不知你们这些夫子如何考虑的,也不替他周旋周旋。”
晏纾笑道:“妇人之见,正因这四儿年纪最小,却能外任去延州,才可见官家对他的抬举之心。”
晏纾见众人好奇,便继续说道:“殿试考题分三篇,第一篇考文章,第二篇考诗歌,第三篇考策论。而诗歌考处世态度,策论考人品道德。再以此为据因才分配官职,往往仕途的起点便是官家想将你往何处培养的方向。
譬如良弼,他仕途的起点是开封府推官,隶属提点刑狱司,通法纪,懂民情,知官宦脉络,此乃谏院,御史台的必经之路。而官家又特赐,令他可入馆阁继续读书深造,我朝开国以来,当朝宰辅皆出自馆阁,由此可见官家用意。
延州向东,有一处军事要塞,正处于银州、盐州、宥州、延州、环洲、原州、庆州几个州府的交界处,为保安军,我大宋在此设置榷场,与夏州展开贸易,供以交换物资。我们的丝绸、锦绮、茶叶、粮食,夏州的青盐、牲畜,都在这里交易。此处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却乃最是锤炼之地,官家忌讳武将掌权,故使军权二分,上让杰哥儿以此为仕途起点,大约是要让他往枢密院去的打算。若他堪用,一年,两年,也就回来了。”这一席话,将众人分离之愁闷解了大半。
忆之想起,又小心道:“表哥和二哥也都去的是提点刑狱司,那,那,文二哥哥的提举常平仓司副使呢,通地又是哪一条路?”
晏纾笑道:“自然是他父亲的老路,那样肥美的差事,吕公可舍不得分给旁人。”忆之品味着父亲的话,遂垂下头不再多语,晏纾又道:“不过俗话有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意愿归意愿,来日能否有所成就,却在你们自己。”
这话一出,石杰,韩玉祁皆脸色一板,严正肃然,作揖道:“是!”
苏氏见欧阳绪并不说话,想到他的心事,便道:“你们这些仕途上的祿虫说的话实在太闷,当真没意思。”众人笑了起来,又说了一阵闲话,便到了该上路的时辰。
众人骑乘着车马,往埠头去,到时,范忠彦与长子范春仁已在等候,范忠彦叮嘱不许荒废学业,体贴民意,行动要落到实处。晏纾叮嘱不可只顾独善其身,当知上下斡旋,处理好同僚关系。
苏氏叮嘱石杰注意节气变化,又怕他水土不服,为他备了好些药材,又将病症用途说了遍。石杰感激不尽,与诸位一一别过,待轮到忆之时,平日最爱斗嘴的两人,都陷入了无语,缄默了片刻,各自红了眼圈,忆之说道:“去了那,没事了想着点家里,如今水路通畅,书信往来方便,想吃什么信里提一句,我就备了送去。”
石杰胸中似有万千言语,临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眼眶愈发红了,又笑了一声,说道:“你也别着急出阁,等我回来。你哥哥多,嫁时,按理轮不着我来背,不过妹夫来娶时,我却能拦一拦,叫他知道,咱们娘家有人,你也不是随便能欺负的。”说着,笑望向富良弼,富良弼怅然回望了过去,满眼不舍,心中愈发悲伤。
苏氏双眼一热,见忆之咬着下唇,眼泪同走珠似地滚下来,忙笑着用双手握住她的双肩,说道:“好好的,又哭什么,你父亲才说了,你就忘了,只要杰哥儿争气,一年两年也就回来,可不许哭了,没得触了霉头。”
忆之这才止住,又含着泪,从杏儿手中接过一只拳头大的瓷罐递给石杰,轻声道:“早些回来,清明院一个也不能少。”
石杰接过瓷罐,郑重点了点头,他全神望了忆之半日,蓦然想到,又端起那瓷罐左右端详,问道:“这罐里是梨膏吗?”
忆之答是,果然见他眉头紧锁,欲语还休,一时恼了,没好气道:“不要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拿,石杰忙搂紧罐子来躲,一面点头如捣蒜,一面一叠声要要要,二人抢了一阵,引了众人发笑。
不多时,客船起航,石杰便往船上去,与众人挥手告别。忆之眼望着客船远去,心中悲喜交加,一时不舍分离而悲怆,一时为他前程有望而欢喜。回过头来,见欧阳绪与范春仁正在说悄悄话,想到他与宛娘的事,又是一番牵肠挂肚,却不好多问。
待送走了石杰,又不过几日,韩玉祁的官邸也分配下,苏氏与姜妈妈又忙忙碌碌,晏府、韩宅两头奔波,四处采办装点,顾念着富良弼的教训,在家中选了几个仆从调去服侍,择下吉日,在爆竹声中,吹吹打打迁了出去。
韩玉祁也搬走后,忆之又特意去了一回,只见丫鬟正在打扫,屋中景色萧条,零星散落着些纸屑,旧布帛,被褥,不觉心里满腹委屈,想要哭诉。
她来到欧阳绪的屋前,只见门户紧闭,不知他又去了何处,又不觉心思更重,一时浑浑噩噩走出,在石叽上坐下,两眼望着梨花树枝头上白嫩的梨花出神,怔了一会子,只听杏儿道秀瑛遣了小子来请,让去旧宋门外吃点心,忆之正当心酸,听后便让杏儿叫外头备马车,又回小院换过衣裳,才出了门去。
乃至旧宋门外,去到秀瑛所在的茶食店,秀瑛在阁子的方桌坐着,眼望着窗外,两手拄着下颌出神,见忆之进来,忙扬手招呼。忆之走去坐下,二人略聊了两句,店家便上了一盘已经切好的水果盘,罗有冰雪镇的甜瓜,白桃,水鹅梨,小瑶李子,木瓜,金杏等,忆之望着水果盘,却嗟叹了一声,愈发闷住了。秀瑛横看了她一眼,想到她的心事,便问道:“良弼哥哥那对表妹如何了?”
忆之道:“她们可是有能耐的。”顿了一顿,又说道:“私下里跟表哥和文二哥哥身边的小子买他二人的行踪,偏那几日,他们又要四处应酬,走去哪里,都是一大桌为官做宰的,听说是已经攀上高枝了,忙忙着举家搬到汴京,这会子,迁去了月陌巷,正正经经做提刑官富大官人家的表姑娘呢。”
秀瑛双眼圆睁,说道:“当真厉害!”又觉得气闷,说道:“这也太便宜她们了。说到底,是你太好性,要我,派几个身强力壮的扭送回她老家去,哪里还有富贵给她们!”
忆之道:“只要不耽误良弼哥哥,其余都好说。只是,她们不过是仰仗年轻有姿色,又是什么真本事,我只担心好不长久,再闹出什么来,没得玷污了良弼哥哥的名声。”
秀瑛斜睐了忆之一眼,说道:“你这样一心一意为着良弼哥哥,就不怕文二哥哥不痛快啊。”忆之心虚,顿了一顿,说道:“你扯到他做什么。”秀瑛朝忆之夹了夹眼,说道:“哟,他,哪个他,姓什么,叫什么,不说清楚些,我可听不懂。”
忆之急笑了起来,忙按住秀瑛的手,四下看了看,求道:“快别胡说,给我留条活路吧。”秀瑛抽回了手,继续道:“嗳,我素来爱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揶揄你和良弼哥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急,这会子,一提到‘他’,就急地白眉赤眼,又有谁要逼死你,怎么就说到留活路了呢。”
忆之又道:“你想让我没脸,也别挑这事,我心里怕的很,躲都来不及,你可别再提了!”秀瑛觉得没趣,微微噘嘴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又是什么大事,如今我们都大了,男婚女嫁,你惦记我,我惦记你,你我的爹娘也是这般过来的,又值得你躲什么。”蓦然想起,双眼发亮,喜道:“我知道了,你喜欢文二哥哥,不是怕羞,是怕不能成!”
忆之忙去捂她的嘴,又羞地满脸紫红。
秀瑛一扭身躲了过去,哈哈笑道:“你那点小心思能逃过我,所幸文二哥还算机灵,懂得往我这打点,否者,你这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谁又知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呢!”
忆之听后,又是惊又是羞,又是喜又是怕,惊的是文延博竟在无形中悄然织就一张大网,叫她无处遁形。羞的是此事又不知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喜的是,她的身边虽才俊环绕,却并没有人待她如此用心,叫她情窦初开。又不觉愁上心头,想到文延博这等心智,自己实在没有自信能够把控。
再想起文夫人说笑间都能杀伐决断的手段与文家严苛的家规……唬地忙将心思丢开,说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儿女,又有几个能为自己做主,别说我没有心思,就是有心思,你也该看破不说破,你倒好,只顾帮衬着外人,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处。”
秀瑛笑着望着忆之,说道:“我从前见你事事有条不紊,即便犯了错也总能迂回。这会子,却大大地不同,可见往后有好戏看了。”
忆之羞赧,正欲答话,却一眼看见窗外,街对面,水饮摊青布伞下坐着一位女子,身影十分熟悉,不由走到窗边,又仔细去看,发现正是盛毓贞。秀瑛见状,也走了过去,一面顺着忆之的目光去看,一面问道:“这人是谁?”
忆之回道:“直史馆大学士盛鸿盛大官人的堂兄,御史中丞盛豪盛大官人的大姑娘盛毓贞,映秋姐姐的表妹。”
秀瑛嗯了一声,感叹道:“又是一位高官贵女,这汴京城里可真是遍地皇亲国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