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筱萱低头往台子下看,见一唇红齿白格子西装跑马场小开似的少年,仰头望着叶溶。
叶溶脸色大变,脚尖一拐,一物飞出,来人“哎呦”一声惨叫,哭腔捂着大腿跳着叫骂:“你,你打我,我告诉娘去!看回家怎么收拾你。”
戏没开场,观众乐得将目光投来看戏,也有人窃笑议论:“哎,小章老板呀。难怪六合班敢来秦家场子旁唱对台戏,叶六爷给撑腰呢。”
章筱萱顿时面红耳赤。叶溶压低声音骂:“谁许你进码头来?”
“唱……唱大戏,我也来听戏呀,同学们都来了。我跟他们说你是我二弟,他们不肯信。”
然后忽然兴高采烈地抹出钢笔,接过跑过来的几个女同学递来的签名照,仰头伸手递给章筱萱说:“小章老板,您赏脸,留个名吧?”
叶溶面色极为尴尬,章筱萱倒是不忙不乱,极有涵养地为学生签名。
“章老板今儿水牌上没戏码呀。”有学生问。
“今儿的戏是临时唱的,除去开锣的几出,今晚你们点什么,我唱什么。”章筱萱自信道。
“那我们点什么,你都会唱吗?”学生挑逗道。
“我既然敢夸口,但凡你们能点的,我章筱萱就能唱。”章筱萱应着。
叶溶本是气恼地瞪视不争气的兄弟,被章筱萱一句狂傲的话也震慑住,心想这孩子好大的口气。平日行走江湖跑码头,也没少听戏,虽然略知皮毛,可也没见哪个角儿敢夸这海口。看他年纪轻轻,怎么敢如此狂肆,难怪今儿敢凑在秦家码头和沪江梨园头牌寿三爷去唱这对台戏。若非寿三儿是哈着秦家舔靴尖儿的主儿,他肯定不会让六合班的戏船拿他蒋氏的码头当战场。
“阿溶,你给我点钱。”少年又理直气壮地伸手说,“我要请同学们喝荷兰水。”
“喔,汉斯,你好慷慨。”女学生们尖叫着哄他。
章筱萱依约看明白这弟兄的尴尬,不知为何反想起自己儿时初次登台,唱个满堂彩。下得台就有戏迷塞他一包洋人的糖果,满心欢喜的他抱着糖果回后台就被兄弟两个争抢,惊动师父过来,反手一记耳光扇他去一旁,抢过糖果塞给了师兄弟。姐姐拉他去一旁宽慰说:“当爹娘的,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是肉,不能可着一根儿独长。”
如今长大成角儿了,他释怀了,可这情景却永抹不去。
“你快些呀!”
催促声中,叶溶碍着颜面,无奈去怀里摸,尴尬着身上没带钱。章筱萱见了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抹出几块钱塞给他说:“欠六哥的不止这点儿,莫嫌弃。”
才要起身告辞,恰听了戏船上哥哥们喊他回去,就忙说:“要开锣了。”,快步跳下箱子向戏船去。
“我等会儿还你。”叶溶对了他背影喊一声。
章筱萱转回戏台,抬眼见小楚大模大样坐在他化妆的台子上,笑骂他:“你来凑什么热闹?快让我。”
“呵,角儿这范儿,了不得了。”
任憨胖拽他去一边,小楚安如泰山就不肯挪地儿。
听他话里泛酸,章筱萱自当他又耍贫嘴,就贴他旁边个台子坐了,师哥阿绹忙过来帮他包头。
“啪”泛着墨臭味的一张马粪纸潦草抄来的戏单拍在章筱萱眼前,小楚说,“戏单,隔壁寿三爷的。”
众人忙凑头来看,七嘴八舌议论:“嘿,《天官赐福》、《红鸾禧》、《武家坡》……这高增寿行呀!”
小楚对着镜子匀着他勾画好的花脸,挤眉弄眼说:“那可不是,高老板那嗓子,学谭派‘云遮月’的嗓儿最有味儿。才来的时候,看秦家码头就明白,人家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都是来听高老板的,还有那个红伶‘赛秋香’,去的王宝钏,那大青衣的做派,听说是平海路天谈大舞台的台柱子,啧啧。”
言语间丝毫没把六合班当碟菜。
师兄弟们都停下面面相觑,不知小楚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