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江面摇碎一天星斗。
掌灯时分,沿岸渔光点点,灯火阑珊,岸上人声鼎沸。依着江岸沿江一里搭起长龙似的戏棚,彩灯勾勒轮廓好不气派。岸边停靠几艘气派的西式火轮,围绕着当中一艘三层高宫殿般的楼船就是秦氏码头的天官号八彩楼船。若不是当今当红炙手可热的角儿,怕都难登这戏船半步。据说当年北平来的武生泰斗魏老板和伶界大王路云之都曾有幸在这楼船戏台上登台演出。
楚耀南急匆匆赶回蒋氏码头停泊的乾辛号戏船时,见岸边搭起的“池座”已上了三成客,多半是穿了制服的学生仔。一路上,他还为章筱萱这逆天而行的“打对台”戏提心吊胆,如今看到座儿不满又有些担忧。
小楚拉低帽沿遮盖半张脸,几步蹿上戏船,直奔舱里。抬眼见师兄弟们热火朝天地守着妆台箱勒头勾脸儿。他四下扫一眼,不见章筱萱,想他一个心细如丝严谨的人物,怎么这戏快开锣了,还是六合班在沪江岸头一天的打炮戏,也不在后台把着。
于是他问一句:“角儿呢?”
憨胖无暇搭理他,手中笔杆子指指旁边窗外岸堤,随口说:“下午那些无赖串通巡捕房来捣乱,险些封了咱们台子。幸亏码头叶六爷出面调停。草儿提了师娘做的艾团子去谢人家呢。”
小楚心头一抖,暗觉不祥,忙顺了憨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江边高高抬起的台子上,稀稀拉拉坐了些观众,高处角落里,顶了漫天的繁星,章筱萱一身水衣单薄的身影格外惹眼,旁边并排端坐捧着提篮吃艾糕的,可不正是叶老六?
小楚一见叶溶,气往上撞。见他二人如旧相识一般,谈笑正欢,心里更生出些莫名的不快。
耳听了憨胖催他说:“闹儿,你快去喊草儿回来,快开锣了。”
傻根儿也接嘴絮叨:“还没见草儿开戏前跑掉呢,坐哪儿说个话就这么久。”
“他一辈子的话可都没今儿多。”众人一阵哄笑,有人拿腔作调韵白接一句,“英雄救美,天下佳话呀。”
虽不知下午这戏船江边发生了什么故事,可看到叶六,小楚就觉得撞见鬼祟般隐隐不祥,心里盘算,按理,叶溶在沪江留不到此刻,他该不是刻意亲近小草儿这傻东西来套话吧?
心里急,又不能下船,就赖了憨胖身边说:“给我勾个二花脸,让我也热闹热闹。他乐得误场就随他去,犯班规要打板子吧?”小楚抬头指指舱上高悬的木牌子上刻的《十大班规》。头一条就是不得误场。
“嗨,你小子还真记仇。昨儿晚上是不是你俩一夜没睡,梦里掐架了?怎么早上练功打,这会儿还不松口?”傻根儿笑骂着拉开窗,扯了嗓子对岸上喊:“草儿,回来啦!”
章筱萱和叶溶坐在夜色下。
才落座那阵儿,叶溶豪爽地说:“你也不必谢我。这码头本是我的。秦家为唱戏拉票,串了巡捕房打上我家门口了。章老板不必开口,叶溶若容了他们如何在码头立足?”
然后指指手中的提笼道一声:“谢了,我正饿了,这艾糕比我娘做得精致。”
“六爷客气了,家姐的手艺。六爷日后喊我筱萱,当不起‘老板’二字。”章筱萱谦逊道。
打量章筱萱诚挚的模样,叶溶也不客气,道一声:“好呀,你不是江湖人,也不必称我‘六爷’。我叫叶溶。”
“那,溶哥,谢啦!”章筱萱顺了他说,又扫一眼这码放整齐临时搭起的看官“池座”,满眼感激。
“章……筱萱,总听弟兄夸你戏唱得好,扮相也好,跷功更是了得。今日有福了。”不等章筱萱答,叶溶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何时学会打镖的?盆上那个镖洞,若没几年功夫,腕上的功力,入木没有那么深。我自当是哪位江湖汉子……”
“怎么,我不像……汉子?”章筱萱问,叶溶反被噎道,脸一红。愣了片刻,忽然他正了声色问一句:“有句话,叶溶一直想问,见你是个忠厚之人。昨晚……”
章筱萱的心陡然突突跳个不停,做贼心虚般避开他的目光,生怕他追问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来。
“叶溶只要兄弟你一句实话,人命关天,事关青道堂生死。江上,沉船,你可是真见到?”
章筱萱认真点头。
“你们说的弃船逃命的舢板,可也是真的?”
章筱萱继续认真地点头,目光望向叶溶。叶溶望着他的眸子,清澈干净,一望见底,心里便渐渐凉了几分。
沉吟片刻,又问:“那江里被卷入沉船的孩子……”
此刻,章筱萱深吸一口气镇定地避开他目光说:“六爷,上天有好生之德,筱萱不信命……就像今儿下午,若非六爷你慈悲,怕我们这戏船现在没法亮灯呢。”
一切不必再问,叶溶知趣点点头。正想开口,互听一个放肆无忌的声音在脚下大声喊:“阿溶,你小子,这里,哎,我好一通找你,你小子跑这儿泡戏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