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班老板吴艳秋的宅子是城西一座气派的院落。这些年在梨园行里摸爬滚打，行走江湖，也算梨园界“最不入流的上流人物”。这些年他收罗门徒无数，置办了十来条大戏船沿江圈场搭台子唱戏，倒也生意火红。

逢了端午，宅院金柱大门旁挑着两盏大红灯笼，上面赫然的“六合班”的字样，不同的是，今天是端午，门旁特地挂了驱邪的艾草菖蒲。

师弟傻根儿上前叩门时，章筱萱就觉得有些异样，街巷里家家户户大开个门户热热闹闹，偏偏六合班这边门户紧闭。

叩了两次门，里面才有人跑来开门。

吱呀呀的大门打开，里面探出个头来，剃得光亮的头顶上扎个朝天鬏，滴溜溜地转着小圆眼睛。

不等他开口，章筱萱训一句：“大节庆的，关什么门？师父呢？”

小师弟庆儿缩缩脖，眯眼打量他神秘道：“嘘~家里有贵客。”然后朝身后瞄两眼，章筱萱才留意到庆儿身后跟了两个身材魁梧，油布短衫白绑腿，江湖气十足的外人。心里就估量着这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反觉出些不祥。

他立在门外，有意吩咐身后：“留两个守这儿，等了卸箱子。”然后带了众人大步进院，门就关了。章筱萱打量那两个门神般守着的汉子，不客气地折扇一指问庆儿：“谁呀？”，眼睛又溜溜地瞟了那两人，更是心里忐忑不安。

庆儿傻乎乎地搔头答：“听说是什么码头的，来寻你们船呢。”

小楚放眼四望，这宅子倒也阔绰气派，等闲人物怕也置办不起如此大的宅院。可见吴老板在杂戏界也是如日中天的大人物。宅院虽不似那些几进的王府，但这分明是将两座四合院打通，显得庭院格外宽阔，夜灯下满眼郁郁葱葱的花木飘香，一旁简陋的罩棚显得同这四合院又格格不入的突兀，透出后面仍有跨院。

“师父住前院，罩棚是方便师父盯着新来的小师弟们在此练功。”章筱萱顺着他眼观方向介绍，“后面几进厢房是出了师的师兄弟们的大通铺，憨胖他们就住后面。成了家的师哥们早就搬出去住。”

过往的婆子下人见了章筱萱忙闪去一旁向他问候，章筱萱步伐轻快笑盈盈地招呼：“嬢嬢还没歇着呀？”

“嗯，我回来啦。今儿才靠的岸。”

看似都是家中下人，章筱萱这头牌台柱子却待她们毫无尊贵高低之分，亲热自然，倒令小楚有些好奇，再看眼下这大户人家的门第，难道这是他六合班的门风？

再向里走几步，章筱萱便停步，回身不安地望一眼小丑脸的小楚，透出些迟疑。

小楚也知趣，忙对庆儿说：“我内急想去茅厕，你带我去。”

“草儿，是你们回来了吗？快来，你师父喊你问话呢。”正北堂屋电灯通明，轩门大敞。姐姐明琬正立在门旁灯光里向他招手。

“姐姐，我们回来啦。雾大，耽搁了好些时候，险些回不来家。”章筱萱大方地应着，身后的“乾辛号”的弟兄们也齐齐喊着师娘，有不羁的坏小子开始嚷着：“师娘，可饿死我们了。”

众人哄笑着往堂上去给师父缴令请安，其实心里也突突直跳，生怕江上离奇的历险被师父责怪。

果然，进到堂屋，众人就骇住。

正中考究的供案、神龛，白锡的大小五供灯烛齐全，香炉里袅袅飘着浓郁的檀香，一张云石桌面八仙桌撤去了一旁，上面还摆放着未吃的饭菜和一壶酒，只剩两旁各四把松绿靠垫的紫檀椅子，椅子上大模大样坐了几人。师父吴艳秋和教习师父洪五爷在陪着。

众人眸光匆匆一扫，在座那几个人令之心头陡然一沉，江上搜查寻衅的胖巡官儿，更有几人团花马褂趾高气扬高坐，身后立着几名杀气腾腾，油绸短衫光头短打的打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拉开，章筱萱多少猜出了他们的来意。师父居中坐着倒是谈笑自若，毫不畏惧的样子。章筱萱也添了几分底气，规规矩矩的立在门外，道一声：“师父，孩儿们回来了。”

“嗯，进来吧。”师父应了一声，啪嗒一声，手中折扇拍去桌案上，反似在茶楼说书开场时那醒木下去的一声响。

章筱萱收了折扇搁去袖笼，掸掸身上的尘，提了长衫衣襟大步进来，撩衣拜了师父和洪五爷，有条不紊的，又转向两旁的客人客气地拱手见礼，不卑不亢。只是目光才同那巡官儿遭遇……师父正慢条斯理地给他介绍来客，才说到什么：“大名鼎鼎的蒋氏船运，青道堂镖局……”，就被那巡官儿无礼打断，跳起身指着他大嚷：“就是他，就是他，才下午在江上说撞船的就是他们。”

“孽障，巡捕房和蒋爷有话问你，什么状况，你如实作答！”，师父话音陡然严厉，目光里透出些嫌怨。原本入门前章筱萱心头如揣了几只小兔子突突乱跳，如今迈进堂屋，这敞亮的电灯光明澈，仿佛让他立在了戏台上，灯光亮起，一颗心顿时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