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不解其中意,满心只关切着沧楉的安危,因此并未细究洛南的话。只是洛南也并不想把话讲明白,便转过头来,凝重地对剑宗门人说:“今日我剑宗危难,唯有城墙上的那位小姑娘重情重义,只身相救。待我身死之后,你们就奉她为新的剑皇,执掌剑宗,不得违抗。”
剑宗门人默然应诺。
天泽众人却讶然道:“城主,兹事体大,恐怕楉儿难以担此重任啊。”
“此事就这么定了,诸位务必要坚守本心,好生辅佐她。”洛南强压住身体的阵痛,挣扎着站了起来,遥望的双眼似有穿透风雨的力量,“她不该命陨于此,她定有办法将你们带出圣疃山的。”
絮雪悠飏,夜幕沉重,天地陷于短暂的凝静。
不安的情绪如同猛兽般在入局者的心间奔窜,撕扯,杀人者和被杀者皆困囿在这样的氛围中难以自拔,几近癫狂。
极近死亡时的凝静,正在考验着所有人的身心。
在这可怖的寂静中,沧楉突然回想起一年前,和汉陵阕腾云直上修真界后所见到的情景。在抵达不夜空城的时候,可见城池前矗立着一座雄壮的仙门,高可摩天,华丽威严之状无以复加。汉陵阕告诉沧楉,若是凡间有通灵者以灵光毕现,耀耀腾空,直抵这座仙门,叩出回响,便能将其愿望传达至诸天圣帝的耳中。届时自会有诸灵剑坠空,来帮这位通灵者度过一场劫难。只是这样的机缘往往罕见,非天赋异禀者而不可为。
沧楉从小就是药罐子一个,神脉灵门尽皆淤塞,需要不间断地喝苦药方能续命至今,可谓完全失去了铸体通灵的资格。也正因为此,她自幼便不喜欢练习剑术,总觉得剑太沉,剑光太刺眼,剑鞘太难拔,对她这种羸弱不堪的小女孩来说,完全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时至而今,沧楉的人间境界几近空白,但她的悟力却是极其出众的,她半岁就能识字,一岁即能阅览古籍,三岁就看遍了裴府里所有的经书,被父亲惊为天人、却从未对外宣扬过。她的知识库存远远超过了同龄人。
或许此时此境,唯有问剑仙门,可解眼前的劫难。
但是要想有灵光毕现,且能在仙门叩出回响,谈何容易!
一声呼喊震颤深崖,打破了此间的凝静:“楉儿,你快点走啊,这里太危险了。”
沧楉没有说话,此刻她似是突然长大了,在雪风中摇曳,坚定而勇敢。
“你的情义我们心领了,你赶紧离开吧!”
风雪骤然地猛烈起来,吹动长衣如同撕裂的云;众人的双睫被绒雪覆盖,连眼睛都很难睁开。
突然,一把长剑在低暗处起势,裂空而来,朝着城墙上的沧楉极速刺去。沧楉躲闪不及,这把剑偏锋而入,刺进了她的肩膀。鲜血顿时直流,一股阵痛翻江倒海般漫遍了她的全身;再觉身心麻痹,头晕目眩,整个身子便颓然落势、跪在了地上。
“楉儿……”
浮石上的众人看得心惊肉跳,整颗心都高悬到了嗓子眼,双目睁圆焦灼地朝沧楉望去,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众人所希冀的是,沧楉没有死。
天之骄子,怎可丧于暗算之手!沧楉将剑拔了出来,掷于雪地上,然后用手紧紧捂住了伤口,由于气血衰竭得太多,她感到目光涣散,头脑有些昏沉,竟晃悠悠倒向了地面。
这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整个世界仿佛都宁静而深袤了,没有了刀光剑影和噪杂的嘶喊声,却在她的脑海深处,一道奇妙的灵感骤然升势,如同画笔轻描晕染,使她恍惚置身在了故乡的无双盛景里。
天泽镇,攒峦怀幽碧。
树倚长空风细细,流萤似水垂天来。
起坐慕云衣。
静伫云端,这个矗立着不灭灯塔和长生妖树的地方,这个背靠高山巨瀑面向洪荒的地方,这个养育过历代先祖的地方,沧楉看到乡亲们站在了风凌渡口,着云裳流袂,不停地朝她挥手。
“楉儿,楉儿……”
那一抹尘世间的温情何其明媚。
闻着呼喊声,沧楉望向了那棵通天的香橼树,在它遒劲的枝桠上,在光芒闪动的绿叶间,天泽八十一剑士青衫裹身,正舞动着三尺长剑,猎猎生风,不断推演着他们最为惊心动魄的招式。
“飞龙倒海!”
“雪影追风!”
“流虹贯日!”
……
在香橼树的叶缝间,人世间极精妙、极厉害的剑术便逐一展示在了沧楉的眼前。她那双能看破风尘的双眸,竟将这些繁复无比的招式尽收眼底,无一遗漏,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领悟要领,融会贯通。只见她从云层上一跃而起,飞去半空中,迅速拔出了手中的佩剑。
“九天揽月!”
所有剑式融合于这堪称完美的一击,可谓惊天动地,映照日月。
剑道的巅峰在于沟通天地,却又不拘泥于天地。唯有浩荡的剑意充盈到天地内外,才能无所不在,杀万敌于顷刻间。
那一刻,沧楉的人间境界由最低级的剑道素品,跨境两重,直抵剑道玄品的顶层。
这股灵感所带来的充沛力量,周迴全身神脉,贯通全体灵门,使沧楉有了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晃了晃神,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夜幕里的景象变得格外的清明透彻。一切声音、一切影像、一切心境皆在她可触及的范围内。但见沧楉幽幽地起身,面色苍白沉静,语气坚硬如铁:“严格来说,我只是洪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今日逡巡至此,能够和诸位结下这段缘份,共度一场劫难,乃是我裴沧楉莫大的荣幸。我不求苟全乱世,只求和你们赴死黄泉,心中绝无怨悔。”此时她已完全站了起来,矗身于浩渺的天地中,风在呼啸,雪在肆虐,她勇敢面对,其心韧如磐石,但闻她的声音骤然响彻于云层间,大有振聋发聩之去势。
“苍天何在,予我诸灵剑,以渡泱泱浩劫。”
语毕,清透的金光从沧楉的身上逼现出来,缭绕其身数圈,然后聚出一道凛光,极速划向了无穷的高空中,直抵浩域仙门。震震如歌。
“仙门三声清响,好像有人击鼓!”
仙门的回响照例传至了酃山的五峰,惊扰了圣主的清梦。圣主心眼儿小,恼意顿生,只眯着眼瞅了一下,便以为圣疃山上有只貊在雪林中奔走疾呼。他故意把沧楉当成了貊,把那些挥剑的暗影当作了灌木丛。这位圣主便稍借酒劲,缩着脖颈来到了乾坤殿,跪在长崆的面前,禀告道:
“掌门,怒云下有一只貊在叫,怪可怜的咯。”
“那你给它一束竹子吧。”
这只食铁兽估计是饿了,那就从酃山摘一束用灵力滋养的嫩竹给它填饱肚子吧。此时的长崆初登帝位,日理万机,大事讲究雷厉风行,小事则是随心随性,便不曾细问借剑仙门是怎么回事。于是圣疃山巅出现了这样哭笑不得的一幕。
沧楉以纤手探天,问剑仙门,却是一束嫩竹破云而来,落在了她的掌中。
剑呢?说好的剑呢?
“苍天无眼!”沧楉先是愣住,继而仰脸苦笑,迟疑片刻后,她便挥动竹枝以凛寒态势,跃下城楼迎向了敌军。这世界从来没有什么奇迹,唯有戮力前行可以创造奇迹。
暗云窜涌,风雪交加。
那一夜,雪地下历年积葬的三百万锈剑重焕霜芒,拔地而起,掣破云天,大有遮星蔽月颠倒乾坤之威势,真是前所未见的壮观。
那一夜,天泽众人的人间境界瞬间由剑道玄品初期,跃境至剑道天品,剑抵仙门,而徘徊不止,至此打造了天泽八十一骑匡扶救世的可怖威力。
那一夜,星海深处有巨星萌动,聚敛其光,竟激发出瞬间的金色漩涡状星云,但见沧楉星辉耀体,全身散溢出了清透纯粹的光芒,宛若天人降世,风华绝代。
人们都说,她温暖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