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岑府挑灯宴饮,大摆酒席。
人头簇拥不说,光是在府门口接待的赵坤,便已经躬身寒暄了不下一个时辰了。
筵席从前院一直铺陈到中院,来的左右亲故,比想象中多了许多,家丁小厮赶紧多置办了几十桌,预备安置来客,眼看这筵席就要铺陈到花园亭湖附近,不过幸而都已落座,留得湖面一片安宁,唯有满梁红鸳倒影,染尽红灯影绰。
赵坤安排阮达到账房那边,登记那些堆积如山的贺礼,不外乎是叫他多看多学,几个老账房先生哪能不明白,由于对赵坤的忌惮,对阮达并不敢真心交谈,小小账房里,悄静的倒是一派古水无波,几位先生登记时连算盘都用不着,一时听着外面的人声鼎沸,便如隔花看雾,世间百态流连于阮达耳畔,今夜得闲,想在见一见尹燕,虽知最近府上人口较杂,也不知她那样的隐匿之人,还在与不在。
院中欢歌不断,几多嘈杂,人头攒动,曲艺杂技伶人穿梭,布菜倒酒的丫头小厮也忙活着,另有无事的仆妇也聚集在暗处偷看杂技表演的,众人推杯换盏间,月已上梢头,夜渐深浓。
阮达独自步行在内湖岸边,人都去了宴席上,更显得这边夜风泣凉,湖心亭空寂无人,渐渐走的远了,路过西花园西巷时,寻思想过去找找那个篱笆院子,脚便往那边走了,一时心下清净,并不知若是再见,又要说什么,这一身玄蓝中衫,与初见时很是不同吧。
方才眼见几个老账房先生,好似被自己拘着,阮达便悄悄出来了,那一间小小账房里,融汇了太多心思,阮达光是坐着,都有些坐不住了,寻着侧路角门,一路穿过筵席,只想往书阁这边走,好些天不曾夜读了。
当走到书阁门口,便又想起篱笆院子中的尹燕,不知该不该再见,顺着湖岸踱步,越走越远。
风过时,这富家宅院也是高树沙沙作响,树叶与风声,并不挑拣境地,便如自然日光,从不辜负韶华。
在湖心亭站了一刻,终还是朝着西巷走去,各个院子里,若贴着墙根细听,便可听见里头守门的仆妇交谈,各家家长里短,全收在耳,恐怕比宴席上的推杯换盏,还要热切呢。
阮达并未提灯,借着月色,在西巷的甬道上缓步前行,今夜虽非满月,却是晴夜,月光皎洁清亮,也许是阮达心静,一切看得倒是很真切,一砖一瓦如雨后清洗过,赤裸裸映入眼前,许久没有这么舒适的空气了,也许果真是喜宴能冲破晦涩,区区一个晴夜,能晴得这般泣人心脾。
犹记得刚才的湖岸边,水里放着几笼贝蚌,许有百十来只吧,听闻是新姑爷从姑苏订的,为了送给岑府这几个小姐玩,不几日便要叫小姐们开蚌取珠。这个新姑爷可是巧用心思之辈,想这大户里的小姐,珍珠首饰不缺,却一定没有亲自开蚌取珠过,必然觉得好玩吧,只是如此会笼络女孩的人,由此想来,倒是不知好不好了。
今夜洗衣女工的院子里没有晾晒衣物,阮达透过篱笆院子,遥见第一间房舍并未掌灯,除却第一间,后面几间也都没有掌灯,一时停驻了脚步,不敢近前,恐怕是睡了吧,或者早已不在。月光清朗,许是无缘。
阮达缓缓往回踱步,西巷今夜除却参加宴席的,便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自然是该赴宴的赴宴,该就寝的就寝,这一路没碰见什么人,何况这是西巷,西府这边向来没什么正经主子,要紧人物都在东府,今夜事忙,连庄家从京中带来的仆婢都要去伺候,这亭湖西巷,本该如此寂寥吧。
再回到岸边,月牙已高挂,除了飘过来的几缕酒香,风中亦如‘此番寂夜’,该有的潇落一分不少,该有的悄静一分不多,阮达却见湖心亭里,好似有人。
阮达依旧路过岸边系着的那几笼贝蚌,凭月望去,湖心亭里是个消瘦女人,是尹燕。
这湖心亭,是府里的景致,若非今夜,仆婢又岂敢来此游赏。阮达渐渐踱步,走上龙骨小桥,并没有隐藏的意思,尹燕回眸看了来人一眼,并不以为意,依旧在亭里坐着。
清风徐来,龙骨小桥蜿蜒,阮达缓缓走了一刻,才到亭下,湖里的锦鲤,似通人性,可能是平日主子喂得多了,这一刻都跟在阮达的脚步后,跟到了湖心亭下,有的在水面翻腾,有的打了水花,这几条锦鲤跟着凑热闹,使他俩听了一阵水波之声,才相视一礼。
微风渐渐幽凉,是要起风了。
尹燕穿了一身素布衣衫,淡青的着色,依旧是一条独辫,只配一支木簪,她不说话,一只手拄着脸颊,静静看着对岸烛火红灯,也并没赞叹一句阮达的中衫。
阮达:“如姑娘所料,今时不同往日矣。”
尹燕:“你可还顺心?”
阮达:“无心,如何顺与不顺。”
尹燕:“半月有余,你可还想出逃?”
阮达:“我….”
尹燕:“起风了……。”
尹燕与阮达且听风吟,没有什么必要的交谈。
眼见那边宴席欢歌高昂,许是快散了吧,这风瞬时有些冷厉,只怕要下雨了。
尹燕:“勉励而自强。”
阮达:“什么?”
尹燕:“书阁就在旁侧,可否请我去夜读一番,看一看你勉励自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