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你可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在南岭家中,我啊......”
她停下,情不自禁,噗嗤笑了一声,“我啊,总在夜里偷跑去你房中,给你念些瓦子中寻来的话本子。”
似是被太后欢愉的情绪感染,宋珂也眉眼含笑,侧身坐在榻边,“是啊,那还是我第一回知晓,世上原有这样多有趣的事儿。”
“来,阿珂,我们多少年没有同睡过了?”太后撩起棉被一角,示意宋珂上榻中来。
重逢虽已有月余,然宫中礼教森严,不可逾越,没有一刻如今夜这般,姑侄俩仿若真的回到十二年前。
那时候,在南岭宋家,太后也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刚刚嫁给高祖没几年,正值芳年华月,即便在南部战事中受了遍身的伤,仍遮掩不了瑰姿绝艳。
那时候,宋珂也才堪堪四岁,整日被宋氏嫡女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姑母的到来就好像是她生命中的一束光。
宋珂脱掉外裳,取下发簪步摇,垂下如瀑般的黑色长发,躺到榻上。
二人抵足而眠,暖烘烘的被窝似将她们的心都揉作一团,无尊卑长幼,如忘年挚友。
太后撑起身子,温柔抚上宋珂的脸,素手拂过她的杏眼朱唇,身侧这位身姿曼妙、亭亭玉立的女郎,早已与当年那个四岁的小女娃全然不一样了。
她凝眸相望,“阿珂,你当真长大了,都到要嫁人的年纪了。”唇含笑意,语带叹然,“十二年啊,我却也老了。”
“不,您还年轻。”宋珂忙道。
太后轻笑,仰身躺下,眼盯床上幔帷。
缓缓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每逢节日,南岭百姓们就会围坐在山包上,点燃篝火唱酒歌,跳木鼓舞。遍山头一簇簇红色的火焰,远看就像野红杜鹃,城中家家户户、满街满巷的纵情歌舞,淮南侯府就在街口开仓放粮,阖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
她眼眸放光,唇边含笑,仿若真实回到那片热烈朴实的丘陵高原中。
“那时,我总盼着侯府放粮,一瞅准机会,就背着阿耶阿娘,逃了家塾里的课业,偷跑去瓦子里听戏。回府的时候,先生就告到阿耶那里,我就会被劈头盖脸一番痛骂。”
“我阿兄,也就是阿珂你父亲,他啊,就在一旁嬉笑嘲弄我,换来的当然也是阿耶的一通竹鞭。”
宋珂轻笑,“是吗?真没想到,尊贵威严的阿耶,年少时竟也会这样不正经。”
太后摇头,“阿兄那是舍不得我挨鞭子,故意凑上来替我受过,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他心里疼我,我其实都明白。”
顿了顿,太后转头看向宋珂,“他是我的好兄长,他也是你的好父亲。”
宋珂静静地不发一言。
太后侧过身,看着若有所思的宋珂,和她垂眸扑闪的眼睫,“阿珂,他将你送进宫来,你千万别怨他。”
宋珂深吸气,也在被中扭过身来,素手斜撑着脑袋,与太后双眸相对。
“姑母,若我说从没怨过,那是假的,我曾无数次怨过。为何我要被关在侯府里学这些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为何我不能同其他兄弟姊妹一般无忧无虑?为何我是那劳什子淮南侯府嫡长女?为何、为何被送进宫的,是我?”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了哭腔,晶莹泪珠儿顺着细嫩的面庞滑落在枕上。
“可姑母,我现在是愿意的,我甚至庆幸入宫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太后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唇角微扬,“为何?难道是因为阿洮?”
“不,姑母,不是表哥,是您。正因为来了上京我才能见着您,才能......”
才能有机会为您改变天命。
宋珂含泪欲言又止,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才能什么?”太后问询。
宋珂盈盈泪光,回答道:“才能看到您的病好起来。”
太后轻叹,含笑,“阿珂,你真是太傻了。自得了这病,我再没妄想过那些。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你和阿洮能好,南岭宋氏能好。”
“姑母......”
宋珂眼睫上沾满了泪珠,在芙蓉面汇成了一条小溪。
太后继续道:“阿珂,我是真的很挂念南岭。只是,此生恐再不能回去了。”
宋珂思如泉涌,泪珠噼里啪啦落个不停。
“不!姑母!阿珂定会叫您的病好起来,往后您还有长长久久的年岁,阿珂陪着您回去,咱们一起回去看南岭龙泉山上的杜鹃花,一起去瓦子里头听戏。”
太后含笑摇头,自顾自继续说。
“在他人眼中,我荣华一生,享尽了地位权势。可谁人知晓,深宫里的日子有多难挨?你可知你四岁时,我为何要夜夜去你房里给你念话本子?”
“为、为何?”她哭得一抽一抽。
太后将她抱入怀中,轻抚她的发,“我就是想叫你能活得有滋有味儿,千万别同我这般,终生困在这深宫中,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和一众不幸的女子共同分享一位丈夫。可你还是来了,和我一样,为了整个宋氏的前程。”
说到此处,太后也语带哽咽。
“如今,我有一个心愿,希望阿珂你能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