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院里侍弄花草的陈婆婆已经上了年纪,且是禾城本地人,儿女不在府中,因此夫人开恩许她留下养老。她走的那天还特意塞给我一包凤仙花种子,笑眯眯道:“姑娘,我个贫婆子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到了姑苏拿它染指甲罢。”
我一时语塞,只好谢了又谢,心里五味杂陈。直到陈婆婆走了还站在原地,只是出神。
公子走出来站在廊下,问:“怎么站在那儿?”
“陈婆婆家去了,我送送她。”我说。
大约是我脸上的失落太明显,公子问道:“那你呢?你想不想去?”
想回家吗?我犹豫了一下,又偷偷覷他神色,心想若说想去,他一定要不高兴了吧。
公子见我久不答言,笑问:“是愁你的赎身钱么?你放心,你若说想去,娘一定开恩。”
我不由自主答他:“并不是愁这个——”
我原只是想解释自己不是为了赎身钱所恼,不想他脸色一变,道:“你果然想去么?什么都算计好了?”
我有口难辩,低头绞着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气闷在胸口,说:“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丫头。”
他不说话了,面色发白,显然是很生气。我并不抬头看他,只是自说自话:“夫人昨儿还说,等到了姑苏挪了院子要多给几个人使唤,方不显得屋子空荡。若去了我,自然还有更好的。”
公子看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丢下一句:“既然如此,我明儿就回母亲,趁早送你出去的是!”就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的确确没想气他的,可听他近乎质问我的语气,就是不愿意像往常一样顺着他说话。我看着石桌上他不知何时留下的书,唤来小丫头杏儿:“把这些收拾了放到公子房里去。就放桌面儿上。”
杏儿不一时来我房里,见我躺着,忙上来问:“冬香姐姐,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坐起来,笑笑:“只是收拾东西收拾烦了,躺一会儿。怎么了?”
杏儿这才瞧见我床脚的包袱,道:“我刚才送书去,瞧见公子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听见我脚步声儿,公子还叫我出去,不许人来扰。公子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我平静地起来继续收拾包袱,说:“我不知道,也不与我相干。”
杏儿小心翼翼道:“姐姐家去一趟,怎么厚衣服也包上了?”
“这些都要带走的。”我开了柜子,又拿出一个包袱,预备把还没做完的针线也拿上。杏儿忙道:“怎么这样匆忙?难不成姐姐和公子拌嘴了么?”
我冷笑道:“我们是丫头,哪有和主子赌气的份儿?自然是公子厌了我,要赶我出去呢!”
“我何曾这样说!”话音未落,公子就大步从门外进来。显然是在屋外听了一会。
杏儿不敢说话,忙出去了。我不理他,依旧收拾我的。
“是你说要出去,何尝是我要赶你?”他绕到我面前来问我。
我冷笑:“公子要这样说,做奴婢的如何敢反驳?只是横竖要我走,今日我也不怕这个了——公子细想,方才我话里说过一个‘要去’没有?我只不过说了句并不愁赎身钱,公子就要回夫人撵了我。如今倒来说我!”
“‘去了我,还有更好的’,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要挪新院子少说要到姑苏,公子今儿就想撵我,倒还是公子要着急些!”我针锋相对,看他被我讥讽得说不出话来,却半点不觉得痛快。只是收拾东西的手还是停了,坐在床沿上,觉得又委屈又后悔。我做什么要故意气他呢?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听到轻轻一声叹息。公子站在我面前垂头丧气的。“我只是气话,你别当真啊。”
“若将来为官做宰、一句话能定人生死,公子也要说气话吗?”
见我说话还是不冷不热的,他偏头看了眼那些包袱,说:“收拾起来也罢,明儿一股脑扔了,给你重做新的。”
“好好的,扔他做什么?”我忙按住衣服,生怕下一刻他就叫人来拿出去。“寻常人家,能穿多少年!”
“终究是我们待你不够好的缘故,所以你才不愿意跟我去姑苏。”他低低道。
我被他这话说得反而内疚心酸起来,“夫人公子待我已经极好了。只是我不是这里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外头,等到了年纪夫人自然要放我出去的,故而只是早晚。明儿去不去,也只凭公子一句话,我不敢有怨言。”
“我那是气话!罢了,我给你赔个礼,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好不好?”他说着,就真要作揖。
我连忙站起来躲开,道:“快别吓我。我再不提了。”
公子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爹娘。这样,你过几日家去问问你爹愿不愿意去姑苏好不好?姑苏文风最盛,一定有许多地方用得着塾师。”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怔道:“公子何必如此?”
“我知道你不会和母亲说想留下的。你一向这样,真正伤心的事都不愿意和人说。我只是想要你高兴些。”公子低着头。“周妈妈是这里的人,阖家都在这里,她也一定不去姑苏。我身边只剩你,若你也不情愿,那还有什么意思。”
“公子没有做错什么。”我说。“公子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无论爹娘答不答应走,我都情愿去。”
我不知道这么选择是不是错的;但我不会后悔。